背后则是‘每票一号、严禁伪造,仿冒必究,破损无偿兑换’之类的套话,还印有阊门外场景的微缩图案。看上去就像一件艺术品……
“太漂亮了。”李亨赞叹一声,又指着票面顶部的大片空白道:“这里留白是不是有点多?”
“最好再添上点儿什么。”薛定厄跟费弥也附和道。
“宾果!”楚王殿下打个响指道:“那就请三位在上头签名吧。再配上编号、骑缝章,防伪效果肯定一级棒!”
“遵命。”三位官员起先还觉得挺荣幸,直到他们听殿下发愁道:
“哎呀,不过重印的话,怕是来不及了。只能辛苦三位用手写了。”
“不是,每一张都写么?”三人登时惊出一脑门子汗。这么多粮票,就是每人只签三分之一,今天都签不完吧?
“那当然了。”朱桢一本正经道:“这样难以作伪不说,三位要是遇到假粮票,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签名是伪造的。”
说着他歉意笑笑道:“这样说来,三位还是多辛苦一下,在每张粮票上都签下自己的名字。现在麻烦点儿,日后就省事儿多了。”
“……”李亨三人嘴角直抽抽,得,这下三天也签不完了。
但谁敢违抗殿下的旨意?
与其在这儿唉声叹气,不如趁着天亮,赶紧开工吧!
三人认命的摘下官帽,撸起袖子,提起小毫笔,开始在小小的粮票上刷刷刷的签名……
好在三位官老爷平素百般不会,就会签名。那名儿签的是行云流水又独具一格,旁人根本模仿不来。
就这样,签啊签啊签,一直签到掌灯时分,楚王殿下才放过他们。
“辛苦诸位了,回去歇歇吧。”朱桢笑吟吟道。
“谢殿下……”三位官员想要拱手行礼,右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滑稽的行了个单手礼。
“明天早点来哦。”朱桢的下一句,差点把三人撂倒在地上。
这时,罗贯中点数完毕,三人今天一共签了五千张粮票。
“不行,太慢了。”楚王殿下终于大发慈悲道:“一斗面额的粮票,就改为盖你们的私章吧。”
“多谢殿下……”三位官员感动的直接跪下了。
盖章的话,就不用他们亲自动手了。找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他们的麒麟臂轮番卡卡卡,一天就能盖个十万八万张……
不过李亨三个也没法偷懒,因为一石面额的粮票,还得他们三个签名……而且这一张蓝票票,可是能从预备仓中换走整整一百二十斤粳米的,慎重一些确实没错。
……
洪武十年五月初一这天,织染局开始向接受订单的各家工场,支付粮票作为定金。
那些属于铁窗派的工场,收到粮票自然马上上缴,还是用铜钱支付工人工钱。
但那些还乡派,还有哪派也不是的工场,自然不会留着粮票……虽然这小纸片片还挺好看的,但也不如真钱让人放心啊!
于是当天下工领钱时,这些工场的织工们,便多了一种选择……要么选一百文的宝钞,要么选两张白色粮票。
按照粮价折算,一张面额一斗的粮票,正好值五十文。
这时候织工们已经开工十多天了,基本渡过了最难熬的饥荒,所以很多人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好奇啊——近来苏州城最热的话题,除了大户们忽然高薪抢人之外,就是‘粮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了。
大伙儿都好奇啊,不知道这玩意儿会让那么多店铺趋之若鹜,甚至还承诺用粮票消费可以打折!
谁不想看看,这让老爷们痴迷的‘粮票’,到底长啥样?真能从店铺里买东西?真能去储备仓换粮食?
好奇驱使下,许多工人都领了两张白粮票,然后呼朋唤友上街去。
主要是怕自己一个人被打出来……
刘二蛋就是其中之一。他跟着工友来到玄妙观大街上,紧紧攥着怀里的两张粮票,唯恐让扒手掏了去。
一旁工友笑他:“往常发工钱,也没见你这么小心。”
“俺不是稀罕么。”刘二蛋一张嘴,就是北方老侉口音。
工友失笑道:“还不知道能不能买东西呢?”
“看看不就知道了。”刘二蛋说话间,抬腿迈进了一家挂着‘使用粮票九折’牌子的熟食店。
工友们也跟着进来。成衣铺、金银店之类高档的去处,他们是不敢进的,也就敢进这种逢年过节还能光顾一下的店。
“几位小哥来点卤货下酒?”掌柜的知道他们都是织工,自然笑容可掬。一天一百文,绝对是高收入啊!
刘二蛋还不太适应掌柜突如其来的热情,局促的不敢跟他对视。
“对。来半斤下水,半根口条。”二蛋点点头,用蹩脚的吴音道。
伙计便飞快的切好他点的两样,分别用荷叶包了。脆生生道:“二十文,承蒙惠顾!”
“收,收这个吗?”二蛋忐忑的从怀中掏出两张攥皱了的粮票。工友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粮票?当然收了。”掌柜的更热情了,笑道:“而且还打九折呢。”
“十八文,承蒙惠顾!”伙计便改口道。
“好,太好了。”二蛋赶忙递上一张粮票,掌柜的又找给他三十二文铜钱。
二蛋一手攥着铜钱,一手拎着荷叶包,咧嘴直笑道:“还真没骗人咧!”
工友们一看,也纷纷掏出粮票,兴高采烈买起了九折的卤货……
第三九九章 二蛋
二蛋又到隔壁的酒铺,这家门口也挂着同样的牌子。
他便沽了一角店里自酿的三白酒,应付十文钱。
他怀里明明有足够的铜钱,却递上了另一张粮票。
打折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把这纸片片,换回铜钱安妥……
买完这两样,揣着找回来的七十文铜钱,他便跟工友们分开,穿街过巷,回家去了。
他家里元末从山东来苏州避难,为了生计拜师学手艺,苦熬白干三年学徒后,终于成了一名扒手。
此扒手非彼扒手,不是三只手那种,而是操作织机的一个工种。收入虽然还不错,但苏州物价也高,靠着他跟他当绣娘的媳妇两口子做工,勉强能养活全家老小。
但家里一旦有个病有个灾,就只能跟街坊周济了。所以积蓄什么的就别想了,饥荒倒是拉了一屁股。
不过他一家都很知足了,要是当初留在山东老家,都不知道在兵荒马乱里死多少回了。哪怕洪武皇帝坐天下以后,在苏州的日子也比老家强多了。
至少一家老小没饿死,逢年过节还能吃顿好的,给老人孩子做身新衣裳……这已经是他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可今年开春后,好日子忽然就没了,他两口子同时找不到活计了。
一家人能想的辙都想了。要饭、打零工、告借……可全都杯水车薪,熟悉的穷困饥饿再次袭来,把家里孩子饿得骨瘦如柴,夜里嗷嗷直哭。
全靠开春后的野菜,还有原先东家借给的一点粗粮,家里才没饿死人。但也快了……
所以三月份那次闹事儿,他也参加了,倒不是对官府有多大意见,他根本搞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主要是因为有人管饭,还给钱。
可惜就闹了一天,然后就偃旗息鼓了……后来就是朝廷腥风血雨的清算,还把全苏州的老爷都抓起来,险些也砍了头。
砍头那天,苏州城万人空巷,但他没去,一是饿得不想动,二是绝望了。东家的东家都被抓了,开工更是遥遥无期,家里肯定要饿死人了。哪还有心情去看‘春晚’?
他跟浑家商量着,把儿子送到庙里,女儿送给人当童养媳,好歹让娃有条活路。浑家虽然难过极了。却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二蛋好劝歹劝,终于统一了全家的意见。可当他付诸实践时却傻了眼,抱同样想法的人太多了,他儿子闺女根本送不出去……
他彻底绝望了,在家里痛哭流涕,准备一家人上吊,省的继续遭罪。
结果就在这时,邻居马大哥拍响了他家的大门,在外头大喊:“二蛋,快去观前街,招工了!”
……
然后,故事就开始从悲转喜……
二蛋两口子唯恐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紧赶慢赶,跑的气喘吁吁,来到了观前街。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工场抢工人,完全不愁没人雇。而且各家工场还当场展开了抢人大战,硬生生把工钱抬到了一百文!
幸福来得太突然,两口子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但这场梦也太真实了吧?
二蛋却不敢拧自己一把,因为如果这是梦,他希望这场梦做得尽可能长些。
因为在这场美梦中,他两口子的重新有了活计,而且真个每天都能拿到一百文。而且居然还管中午饭,而且还管饱……
家里的老人孩子,还有弟弟妹妹,也都有饭吃了。才十天不到,他家的两个崽儿,下巴就重新变得圆润开了。
不管是不是梦,他都实在太高兴了,所以借着尝试粮票的机会,打了酒,切了肉,高高兴兴回家庆祝。
不出意外,一进门就让他娘给骂了。“不过年不过节,买这些费钱货干啥?”
“吃肉喽,吃肉喽!”孩子们却围着父亲欢呼不停,跟过年一样。
“娘,俺两口子现在赚得多。”二蛋也不着恼,笑呵呵将酒肉递给浑家。”
“才复工几天,就开始烧包了?”他娘却接着骂道:“该着街坊的饥荒还没还呢,让人家看见了,还不戳咱脊梁骨?!”
“是是。”二蛋忙改口道:“这不是今天发了粮票,怕夜长梦多,所以买点儿东西,串钱么。”
说着,他将七十文铜钱交给老娘,老娘这才神色稍霁道:“你该去换粮食,浪费。”
“换粮食不打折啊。”
“哦……”老娘马上理解了。便不再生气,跟儿媳一起张罗晚饭。
……
于是晚餐,孩子们终于吃到肉了。爷俩还喝了个小酒,老的小的都很高兴。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二蛋爹端着酒盅,小口小口抿着酒,愣是把米酒喝出了烧酒的感觉。
“是啊爹,”二蛋也酒不醉人人自醉了,笑中带泪道:“俺这场梦,真美。”
“做梦?做什么梦?”他弟弟三蛋闻言,伸手拧了二哥一把,疼得二蛋呲牙咧嘴。
“疼疼疼……哦,原来真不是梦啊?”二蛋终于回到现实,见一切都没变,便道:“那就是俺喝醉了。”
“没治了,没治了……”三蛋一腚坐在地上。
“哈哈哈,二蛋啊,你既没做梦,也没喝醉。”二蛋爹上过族学,识几个字,见识也比儿子长。
“眼下咱们是赶上了一波好光景,你晕乎也正常。别说你了,连你老子也晕乎。”二蛋爹微微呷一口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