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当场被击毙,后者被俘。”彭赓轻声道。
“那姓陈的有没有乱咬人?”胡惟庸心头一紧,低声问道。
“人一直在楚王手中,这就无从得知了。”彭赓摇摇头。
“真是,出人意料的……胜利啊。”胡惟庸默默喝下这杯苦酒,又问道:“那备倭水师呢?”
“这正是属下要禀报的第二件事,”商暠苦着脸道:“备倭水师,被燕王和晋王解除武装了。虽然皇上没有追究他们通匪的罪责,但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怎么收拾他们,全看厨子的心情。”
第四四八章 元首的愤怒
“什么?!”胡惟庸登时破了防。如果说两部海寇覆灭,只是让他感到切肤之痛的话,听到备倭水师也被拿下了的噩耗,就像断了他一条腿一样……
“吴祯干什么吃的,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老巢,就被人家说端便端了?!”
“这回人家是有心算无心,靖海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商暠苦着脸道:“他也没想到,燕王只带了几百个亲卫,就敢上崇明岛摆鸿门宴,夺他兵权。”
“谁给燕王的旨意,太子还是皇上?”胡惟庸阴声问道。
“都不是,他根本没有夺兵权的旨意,有的话中书省也一准封驳了。”彭赓叹气道:
“事实上,太子只是命燕王去崇明劳军的,是正好碰上了花鸟岛海战,备倭水师军心不稳,殿下才‘紧急出手,先斩后奏’的。”
“放屁!”胡惟庸骂道:“分明是他们哥几个串通好的,老六在前头主攻,老四在后头偷家,老三给他打辅助,还有一个背后给他们当靠山的……”
“是啊。我们也这么想的。”彭商两人一齐点头,后者道:“尤其是恩相前脚进馆,老四就后脚离京,说里头没猫腻,傻子都不信。”
“那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两个傻子为什么不早禀报?!”虽然胡惟庸声音没什么波动,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狂怒。
“我们一早就想禀报,可是太子爷的亲卫,接管了国史馆的安保。说修史事大,时间紧迫,不许任何人打扰。”两人无奈道:
“我们尝试了传话、送信、夹带、派人潜入……用了好多种法子,全都联系不上恩相啊。”
“妈的!还当让我修史是好心,原来是找借口把本相关起来,他们好趁机搞事情!”胡惟庸咬牙切齿,知道自己被貌似忠厚的太子算计了,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虽然自己在外头,也改变不了海寇失败的结果,但至少备倭水师不会丢。备倭水师不丢,苏州就不会丢;苏州不丢,江南就不会丢……
现在倒好,备倭水师一丢,苏州就彻底丢了;苏州一丢,再想控制江南也就难上加难了。李善长留给他的遗产,直接丢了一半。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严峻的局势,让他发泄之后,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棘手啊,实在是太棘手了,要是换成普通将领,哪怕是勋贵,他有的是办法挽回局面。比如给对方安个杀俘、冒功之类的罪名,基本上多大的功劳都能消解掉。然后借着审查,一步步蚕食掉对方的优势,让局面回到自己的掌控中。
但这次的对手是亲王,而且还是好几个亲王。皇上肯定乐疯了,谁敢这时候说他儿子的坏话?吃一顿廷杖都是轻的,弄不好就直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
……
胡惟庸正愁眉苦脸寻思间,便见个武英殿的太监迎上来。
“胡相,皇上有请。”
“好。公公先走一步,本相这就过去。”胡惟庸点点头,那太监会意的行礼走远。
“唉,先止损吧。”然后他指使二人道:“告诉林贤,这时候千万别轻举妄动。苏州丢了,宁波绝不能再丢,不然江南就彻底不属于我们了。”
“明白。”两人忙应声道。
他们知道江南非但是胡相的财源,而且还是胡相的人才库,丢了的话就只能靠军方这一条腿走路了……路将越走越难,越走越窄。
“另外,要想办法搞点事情,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胡惟庸又吩咐道:“大明那么大,不能让他们总盯着江南,也该把视线往别处挪挪,我们才好做点事情,挽回局面。”
“是,我们这就想办法。”两人又应声。
“老夫先去接受皇上的嘲讽了。”胡惟庸自嘲的一笑:“上位是多么迫不及待,炫耀他的儿子啊。”
“恩相,受委屈了。”彭赓和商暠心有戚戚的样子,比胡天赐更像胡惟庸的儿子。
……
武英殿。
“哈哈哈!”一见到胡惟庸那倒霉样,朱老板便爆发出畅快的大笑:“小胡,你可算出来了。在史馆这个月都快要发霉了吧?”
“还是皇上了解微臣。”胡惟庸苦笑着行礼道:“这一个月可把我熬坏了,偏生还得装着很享受,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是吧。咱也说太子了,胡相日理万机,怎么能让他去修史呢?”朱元璋笑道:“没办法,太子跟儒生混久了,把个《元史》看的太重。”
“太子殿下没错,为前朝修史、盖棺定论,确实是国之大事。”胡惟庸正色道:“微臣能有幸参与其中,深感荣幸。只是没有治史的能力,有负太子所托,惭愧惭愧。”
“哎,你这话,只对了前一半。给元朝修史,盖棺定论,自然是大事没错。”朱元璋却摆摆手道:“但有没有治史的能力,不重要,蒙元的历史很光彩吗?修的乱一点何妨?没人看才好咧。”
“皇上的意思是《元史》必须要有,但也仅限于有就行了。”胡惟庸恍然。
“没错,有那么个玩意摆在那,证明元朝已经结束,正统归于大明就足够了。咱巴不得它像臭狗屎一样,没人看才好呢。”朱元璋说着淡淡道:“不然,那帮元朝降臣里,有的是治史名家,比如危素之流。但咱是不会让他们参与进来的。”
“那危素岂不是白白苟活下来了?”胡惟庸凑趣道,君臣不禁一起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元朝降臣的嘲讽。
君臣口中的危素,是元朝重臣、治史名家。徐达攻入元大都时,他感到国破家亡,欲跳井自杀殉国。但左右劝他说‘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史也’,他就放弃了跳井的念头,决定为了修《元史》投降,‘忍辱负重’活下来。
归降后,朱元璋曾一度因为统战需要而重用他,但随着大明江山稳固,便有御史论其为亡国之臣,不宜列侍从,更不能修史书。
于是朱元璋让其谪居和州,命他看守元末战死的名臣余阙庙以辱之,最终危素在和州居两年,郁郁而卒。
“应该不会有哪个朝代,蠢到让前朝的余孽修史吧?”胡惟庸又笑道。
“应该不可能!”朱元璋也大笑道:“蠢到那种程度,怎么能坐得了江山呢?”
君臣又是一阵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所以说,朱元璋用胡惟庸当宰相,不是没原因的。人家小胡能提供强大的情绪价值,让朱老板工作愉快。不像老李、老汪、老刘,总喜欢给皇上添堵。
第四四九章 朱老板的嘴脸
说笑完了,朱元璋话锋一转,进正题道:“胡相在馆里月余,还不知道我大明又打了个大胜仗吧?!”
“呵呵,臣已有所耳闻,刚出馆就有人把这好消息告诉我了。”胡惟庸挤出一抹笑容道:“前番秦王殿下西征立下头功,此次楚王殿下又亲自带兵剿灭海寇。真是虎父无犬子,龙生龙、凤生凤,皇上生了一帮好儿子啊。”
“哎,小儿辈瞎胡闹,都是仗着叔伯们抬爱而已。”朱元璋嘴上谦虚,却笑的露出了后槽牙。“去年老四他们北伐立头功那回也一样,都是叔叔伯伯们捧着罢了。”
这回朱老板是真高兴啊,不光为了一场胜仗。更重要的是,这回儿子们在老大的英明领导下,分工明确、密切合作,几个战场同时开花,一举拿下了困扰大明多年的两部海寇,和吃里扒外的备倭水师!
这是很难的啦。
海寇和备倭水师内外勾结,互相支援不说,局势稍有不利,便会远遁大洋,让你抓不着。而且,他们还有江阴侯、靖海侯做保护伞,有胡惟庸做靠山,想要干净利索的将他们一举消灭,是很考验智慧和行动力的。
这次几个儿子,能兄弟齐心、通力合作,漂亮的赢下这一场,让朱元璋相信,大明的下一代,能度过未来的任何危机!
朱老板实在太开心了,忍不住想跟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尤其是被太子摆了一道的胡相。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朱老板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骚话不断。
什么‘胡相也很高兴吧?’
什么‘备倭水师还真挺懂事儿的。’
什么‘听说江阴侯和靖海侯的儿子,这次还立了大功呢……’
胡惟庸倒是很有觉悟,知道自己就是来接受嘲讽的,所以一直保持着唾面自干的笑容,待皇帝高兴完了,他才轻声道:
“听说燕王、晋王二位殿下,率军坐镇崇明岛,接管了备倭水师的防务。不知上位,准备如何处置备倭水师?”
“老三老四那是以防万一,毕竟备倭水师与两部海寇同气连枝。老六在前头与海寇作战,当哥哥的不放心,去看住备倭水师,也是防止他们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朱元璋替儿子补锅道:
“至于备倭水师日后嘛,老四已经许诺既往不咎了,他们也没有乱来,咱可以放他们一马。”
“皇上宽宏大量,但备倭水师勾结海寇,还一度想要叛逃,不能就这么算了。”胡惟庸却暗暗冷笑,我信你个鬼。当初也说饶过巢湖水师,事后还不是各种打压、分化,逼着他们不得不投靠了老六,成为你儿子的走狗,才活下来。
所以胡惟庸根本不上当,替朱元璋说道:“至于靖海侯身为主帅,不能约束部下,应当将他撤职召回,令其深刻反省,以观后效。”
“嗯。”朱元璋点点头,同意道:“靖海侯的事就这么定了。至于备倭总兵官,就让南安侯来接任,他管水师有一手,到时候该混编混编,该裁人裁人,咱们就不用操心了。”
“是。”胡惟庸点点头,心中暗暗骂娘。
俞通源是老六的人,让他当备倭总兵,就是把备倭水师也一并交给老六。这下,楚王殿下在海上是彻底一家独大了……连自己的心腹宁波卫指挥使林贤,都要听他调遣了。
这他娘的还玩个屁呀?
……
“今年东西两次大捷,大振我大明国威。”朱元璋又吩咐道:“献俘仪式就交给你操办了,可以适当隆重一点。”
“遵旨。”胡惟庸点头应道。
大明开国以来,举行最多的仪式就是献俘仪式,胡相早就轻车熟路了。只是皇上这次特意吩咐要隆重一点,显然是因为几位殿下的缘故,所以他得多费点心思。
只是一想到,老六拆了自己的老窝,断了自己的财路,自己还得强颜欢笑,给他举办仪式迎接他。胡丞相就有一种牛头人的感觉,心中分外憋屈,便忍不住给皇帝也添点儿堵道:
“启禀皇上,陕西、山西来报,秦王府、晋王府业已竣工,二位殿下的就藩仪式是不是要一起准备了。”
“……”朱元璋果然就笑不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怎么也得过完这个年吧,过完年再说。”
“遵旨。”胡惟庸点点头,又请示道:“另外,吴王殿下移封的事情,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哦。”朱元璋看看小胡,顿时觉得他一点不可爱了。然后皇帝面无表情道:“这件事,咱已经想好了。吴王改封周王,封地改在开封。”
“皇上英明!”胡惟庸的心情终于灿烂起来。亲王再能折腾,终究都是要去就藩的,老五去不了苏州,老六也待不了几天,那里早晚还是自己的天下。
“开封乃前宋古都,我大明北京,胡汉混居、民情复杂,确实需要一位德才兼备的亲王镇守。”
“嗯。”却听朱老板话锋一转道:“至于苏州吗,既然老六已经在那边管开了,而且还挺顺手,就不换人了。”
“啊?”胡惟庸嘴巴张的能塞进个鸵鸟蛋,瞠目结舌问道:“什,什么意思?”
“咱的意思是,”便听朱老板一字一顿道:“改封楚王为吴王,封地由武昌改为苏州!”
“万万不可啊,皇上!”胡丞相彻底破防,失声叫道:“朝野不是早就有公论,苏州乃国家财税重地——不可分封给诸王吗?不然干嘛要给五殿下移封?”
这些年,为了把老五从苏州移走,江南士绅可是花了大钱的,他在朝中也是出了大力的。这下可好,老五是移走了,可又换了个杀千刀的老六,那还不如不换呢!
“今年发生的事情,让咱意识到,那帮江南大户太不老实了,必须得有人替咱严加管教。”朱元璋却摇摇头,语气坚决道:
“当然,也不能影响了朝廷的财赋,所以思来想去,老六虽然还年轻,但是个合适的人选,可以两全其美。”
显然,老六上半年在苏州的一番操作,给朱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着,他洋洋得意道:“而且那小子,最听他大哥的,当然……更听咱的。总之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是陛下,楚王的位置也很重要……”胡惟庸还不死心,做最后的挣扎道:“现在人都说‘湖广熟,天下足’,但湖广生番众多,民乱频仍,也需要一位精明强干、文武双全的贤王镇守啊!”
“哈哈哈,这不用担心,咱别的没有,就是儿子多!”朱元璋就很臭屁道:“明年咱准备再封一批皇子,到时候看看哪个合适,封个楚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