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江西历来便是如此。哪朝哪代的朝廷都会给正一道一些特权的。”张天师说着朝老六拱拱手,半是请求半是示威道:“贫道是皇上钦点的天下道教总领袖,天师府传承千年,体面还是要维护的。”
第五一六章 从此世上,再无天师
布政司衙门正堂。
见张天师倒驴不倒架,到这会儿还想避重就轻,既不愿丢了面子,又不想太丢里子。
朱桢闻言冷笑道:“本王还不够给你们面子吗?现在牵扯进《不管账册》案的一干人等大都落网,只剩下你们正一道的一干牛鼻子没抓了!这不就是给你最大的面子吗?”
“殿下的关照,贫道自然铭感五内。”张懋丞笑笑道:“只是殿下可能还年轻,不太清楚,自古君王都要优待‘南张北孔’的原因。是因为优待我们两家,就是优待儒道两教,可以让天下归心,帮朝廷教化万民啊!”
“所以,帮我们保全体面,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啊。”张懋丞说着说着,居然摆起了嘴脸。那传承千年的骄傲,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又恢复了天师做派道:
“北圣人、南天师,本身就是朝廷的脸面,哪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殿下,恁说是不是?”
“是个屁。”楚王的回答却让他神情一滞。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张懋丞无奈道:“恁代表的是朝廷,是皇上。”
“那本王今天就先代父皇,夺了你这天师的鸟位!”却听朱桢冷笑道:
“天师天师,天岂有师乎?我父皇尚且不过是天子,尔却敢自称天师,莫非我家老头子还要管你叫声师爷不成?”
“这……”张懋丞见老六要拆自家最重要的一块招牌,这下破了防。急眼道:“我天师之位,传承一千二百余载,岂是殿下说废就能废掉的?”
“没错,本王说废就能废掉!”朱桢冷冷看着张懋丞,沉声道:“自今日开始,尔正一道禁用‘天师’二字,但有违反者,一概以僭越论处!”
说着他挑衅的看着张懋丞道:“不信你现在自称一声天师,看本王会不会把你关进笼子里,扔到大街上示众一个月?”
“我有何不敢?”张懋丞被激得面皮发青。
“那你倒是说呀。”朱桢步步紧逼。
“我偏不……”考虑到那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章江门外的血流成河,张懋丞最终还是怂了。
“哈哈哈,原来张真人也是识时务的。”朱桢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
“贫道会向皇上申诉的,殿下如此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就不信皇上会不生气。”张懋丞只能拿出最后一招——找家长。
“你还有脸找我父皇?我父皇封你的是‘大真人’,可没封你‘天师’,就是因为不愿意世上再有天师!你们却装傻充楞,在背地里继续大肆僭越!”朱桢冷笑连连道:
“以为朝廷不知道吗?之前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现在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朝廷把两只眼都睁开了!”
“这……”张懋丞一时语塞。
朱桢却继续提高声调道:
“而且你既然要跟本王对着干,那我也没必要跟你客气了!”
“来人呐,传本王旨意,将《不管账册》公诸于众,查封正一道所有道观、庄园、田产、以及《不管账册》上所有的隐田!逮捕正一道所有道士、家眷、信徒,以及《不管账册》上所有的隐户!”
“遵旨!”便有胡泉等人高声应道。
“慢着!”张懋丞赶忙叫住,作势下去传旨的胡泉,转头对朱桢大声道:“殿下,你要来真的吗?”
“笑话,本王已经杀了成千上万人!”朱桢用一种关爱弱智的眼神,狞笑看着张懋丞道:“为什么你们这些近亲结婚的白痴,还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你就不怕激起民变?!”张懋丞色厉内荏。
“哈哈,本王就喜欢平叛!”朱桢放声大笑道:“我手里有江西都司的军队,还有四哥带来的禁军。这些渴望战功的精兵强将,一定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说着他站起身来,指着张懋丞大声讥讽道:“而你,张懋丞,将成为正一道的千古罪人。因为你掀起的这场叛乱,将让正一道沦为与白莲社一样的邪教!从此再也没什么‘南张北孔’之说啦。正一道的千古基业,毁于一旦啦!”
“……”张懋丞被老六这番唇枪舌剑,打击的瘫倒在椅子上。他很清楚老六这是在恐吓自己,但今天那滚滚落地的几千颗人头,让他不敢去赌。
……
看到张懋丞狼狈的样子,朱桢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其实张天师猜得没错,朱桢确实不能对正一道下手太狠。因为老贼不允许他对正一道赶尽杀绝……
许是从布衣到皇帝的经历太过离奇,许是大环境如此,朱老板不是一般的迷信。总觉得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自己个放牛娃怎么就当上天子了呢?
所以虽然不喜欢人间有天师,他还是不愿意把历史悠久、神乎其神的天师道往绝路上逼。
而且天师道在朱老板的发迹路上,还是立过功的。
龙凤六年,当时朱老板已经有了称帝的念头。为了增加自己的分量,便在刘伯温的建议下,发御榜征召张天师觐见。
彼时的天师张正常也独具慧眼,立刻向朱元璋献上‘天运有归’之符,为朱老板的造反事业背书。
那会儿朱元璋的实力,在诸侯中还不算最强,根基也很浅薄,能得到正一道的支持,尤其是张天师的认可,无疑是极大的助力。使朱元璋与其他‘乱世草头王’的军头区分开来,逐渐发展为有凝聚力的政治集团。
最终对其它诸侯形成降维打击,彻底笑到最后。
而在夺取天下后,面对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国民急需休养生息的局面,正一道清静无为、纯化人心的政治理念,更是符合朱元璋的需要。
于是洪武元年,朱元璋授予张天师‘正一嗣教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封号,并敕令其“永掌天下道教事”。
这标志着张天师从江南道教领袖,一跃成为了天下所有道教的教主和精神领袖。这是正一道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未曾达到的高度。
朱老板实指望他们能继续替自己卖力宣传,巩固朱明王朝的合法性呢。虽然现在看来,他们让皇帝失望了。
但正一道统领天下道教,而道教是大明百姓的重要精神支柱。这就把他们一棒子打翻在地的话,必会引起长久而强烈的反噬。
短时间内有教徒作乱的危险。长期来看,更会给各种邪教,填补正一道空出来的信仰真空的机会,很可能乱子还在后头呢。
说白了,江西的张天师也好,山东的孔圣人也罢,都是他老朱家降低统治成本的工具。
只要这工具造成的损害,小于它带来的好处,那最好还是捏着鼻子用下去。这就是张天师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越是这样,朱桢就越要打破他这种有恃无恐的心理。让他相信自己真的会灭了他们。不然这帮牛鼻子怎么会乖乖听话?
当对方不敢把他的恐吓当成耳旁风,威慑便成功建立了。
第五一七章 置换
布政司衙门,正厅中。
身躯庞大的楚王殿下,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小鸡仔似的张懋丞。
“工具人,就要有工具人的自觉,懂吗?”朱桢沉声教训他道:
“千万不要有,自己也是小主人的错觉。因为要是妨碍到主人,甚至给主人带来麻烦,主人就会毫不犹豫换掉你!”
“哪怕换掉你同样会带来麻烦,也在所不惜。”朱桢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定定看着张懋丞满是汗珠的脸道:“因为主人不能被工具给要挟到,这是底线,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懋丞艰难的点点头,有一种千百年来包裹严实的华丽外衣,被人一把扯下的恐惧与羞耻。
“现在,本王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朱桢便接着沉声道:“我可以不追究这次正一道的罪责,但作为代价,你要将所有的隐田都交给官府,能做到吗?”
“啊?”张懋丞嘴巴张的老大,苦着脸道:“殿下,那样一来,下面人没了地种,非反了天不成,贫道拉也拉不住啊!”
“放心,朝廷会用两倍的土地,而且是鱼米之乡的上好水田置换。”朱桢淡淡道:“怎么样,够意思吧?”
“啊?还有这好事?”张懋丞难以置信,感觉必有猫腻道:“敢问殿下是哪儿的地?”
“湖广。”朱桢面不改色道。
“……”张懋丞一阵无语道:“他们怎么去种啊?种不到的地,跟没有有啥两样?”
“这个简单,让他们都搬去湖广,不就解决了吗?”朱桢一脸‘你真笨’的表情。
“二十多万户,从江西搬去湖广?”张懋丞哭笑不得道:“殿下,这怎么可能做到?”
“本王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向你下达朝廷的旨意——所有的隐户,统统都要迁出江西。”发往湖广安置。”朱桢便沉声道。
“啊……”张懋丞吃惊的小舌头都露出来了,他这才彻底相信朝廷要跟正一道动真格的,而不是单纯的收拾收拾他们那么简单。
“啊什么啊?”朱桢冷声道:“这都已经天下太平多少年了,你们正一道还隐匿几十万户的人口,任谁知道了都要问一句,这是不是要造反啊?”
“殿下,我们绝对没有那种念头!”张懋丞忙拼命解释道:“这几十万户也不是有意吸纳的流民,而是千年以来,教徒世代繁衍,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人口了。”
朱桢忍不住翻翻白眼,也难怪张天师这么牛逼。张家也确实真牛逼。这要是真打起来,正一道组成保家护教军,又是依托江西的群山主场作战,四哥和王弼还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
不过他并不担心会逼反了张天师,他太清楚这种人的心理了。
已经世世代代都能坐享荣华富贵了,不将其逼到绝路上,谁会吃饱了撑的造反?
……
“教徒们世世代代都是不当差,不纳粮。可到了本朝,只有正式的道士才能继续享受免税免役的特权。”只听张懋丞继续解释道:
“皇上又严格控制度牒,限制僧道数量,像我们正一道,虽然贵为天下道教领袖,正式的道士也不过才区区三千人,杯水车薪啊。其余人怎么办?让他们交税就显得天师……啊不,教主无能。为了显得有能,只能出此下策而已。却是绝无造反之心啊。”
“你这话,就算本王信了,换了旁人会信吗?”朱桢冷声道:“要自觉避嫌,懂吗?不然,就凭你藏匿几十万户人口这一手,早晚就会招致横祸的。”
“殿下说得有道理……”张懋丞无奈点头。
“既然你不打算造反,那这几十万户教徒,不就是个沉重的累赘?”朱桢循循善诱道:“而且是随时能招致横祸的累赘。”
“是。”张懋丞又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天师府千年以来积攒的财富,已经花都花不完了。而且正一道的威望也不是靠这几十万教徒凝聚起来的。
相反,这帮寄生虫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反而整天给正一道抹黑,还害他时不时亲自出面,给他们擦屁股。
“所以,借着这次机会,把你的教徒放出去,让他们去湖广把正一道发扬光大。你这边也没了累赘,更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哪天半夜醒来,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朱桢两手一摊道:“这种一举多得的好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嘛。”
“是。”张懋丞只能点头。暗道也就你哥们儿会污蔑贫道谋反……
可是一想到,他的哥们儿全都是亲王,而且还有一位太子殿下,张懋丞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要是还不答应,那本王就真得怀疑你谋反了。”朱桢又补充一句。
张懋丞暗暗翻白眼,心说这就来了……
……
一番连吓带劝,老六终于唬得张懋丞,原则上同意了‘土地置换、人口迁徙’的方案。
当然条件该讲还是要讲的,张懋丞试探问道:“只是殿下,虽然大部分教徒估计会遵照贫道的法旨,但肯定也有不少人故土难离,就是不想走。贫道也不能太绝情,不然会惹出乱子来的。”
那意思是多少给我一部分豁免的名额,我好送人情。
“这个简单,”朱桢淡淡道:“谁不走你给我个名单,我就把他们抓起来砍头。杀了那么多同案的官吏、大户,不杀几个牛鼻子实在说不过去。”
“贫道知道了……”张懋丞这个汗,他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张真人,不是本王不通融,而是你经验太少,不知道国人‘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心理。”老六又老气横秋的教育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