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九章 一个也不能少
景德镇行程最后一天,朱桢在下榻的行辕内,宴请饶州孙知府,以及周吉、季明、程前几位,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
几人自然受宠若惊,但更知道殿下请他们吃这顿饭,是有正事要谈的。之前那都是铺垫。
菜过五味之后,朱桢便对那浮梁知县季明道:“前前后后耽误贵县这么多天,真是过意不去啊。”
“殿下言重了,殿下能来景德镇留下足迹,走走看看,是我们全县无上的荣幸。”季明忙受宠若惊道。
“是啊,楚王加海王殿下莅临鄙府鄙县,日后是要写进县史、府志的头等大事呀。”孙知府也忙附和道。
“哈哈哈,言重了。”楚王殿下摆摆手道:
“本王知道,现在地方官府都忙的要死。既要清丈田亩、编制黄册、推行里甲,又要安排移民各项事宜。真是想想都替你们头大。”
“还好还好……”孙嘉、季明笑道,心中却暗叫,还不都是你丫,派下来的鬼差事?
“哦对了,这都是本王派给你们的任务。”朱桢一拍脑门,装模作样道:“哎呀,一玩起来,把正事都忘了。”
“殿下日夜操劳,太辛苦了,放松几天也是应该的。”两名官员唯有苦笑,这就叫该来的躲不掉。这下终于轮到自己了。
“说的是,不过既然想起来了,就随便问你们两句吧。”朱桢拿起帕子擦擦嘴。
“殿下请问。”两人赶忙正襟危坐。
“不要紧张,这不是正式的问话,就当随便聊聊吧。”朱桢便笑问道:“孙知府,饶州这边进展如何?”
“回殿下,工作队已经完成了鄱阳县的全部工作;余干县的清丈也已经完成,正在加紧编制黄册中。乐平县那边,下官也催促开始着手准备了。预计下月,也就是七月份开始清丈。然后就该轮到浮梁县了。”孙嘉忙恭声禀报道。
“哎哟,今年都过去一半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朱桢不禁有些感慨。上个月,他两个哥哥已经就藩去了,下个月,朱高炽……哦不,四哥的长子,也该出生了。
“呵呵,不算快吧……”两个官员却有不同感受,他们都觉得今年真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战战兢兢,说不准哪天就脑袋搬家。
“你们浮梁县也不能一味坐等,很多先期工作可以先搞起来了。”老六又对那季知县道:“比如说你们可以提前把人口田地摸摸底嘛,这样既可以减少到时候的工作量,又可以给工作队留下好印象。”
“是是。”季明赶紧点头表示受教,就差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了。
“其实,府里已经命各县提前着手这些工作了。”孙知府邀功道。
“哦?那不错。不过下面执行的怎么样?”朱桢便问季知县道:“本王来考考你,单说这景德镇吧,有多少户籍人口啊?”
“回殿下。”季知县赶忙答道:“景德镇共有两千一百零三户,一万六千二百零六名户籍人口。”
“不错不错,对答如流。不过本王这两天看下来,可不止这么点人。”朱桢先夸后问道。
“回殿下,景德镇情况特殊。如殿下所见,这里有窑户五百余户,每一家都雇佣了许多工人。小的作坊上百人,大的甚至高达一两千人。”季明忙解释道:
“所以整个县的工人,得有十二三万之多。镇上哪有那么多人?主要还是县里别处来做工的居多。”
“都是你们浮梁县的?”朱桢淡淡问道。
“不是。”季明心一紧,老老实实答道:“因为这里的工钱开的高,周遭各县都有人来做工,其中属都昌县来的最多。”
“这些外县的,都有路引吗?”朱桢又没安好心的问道。
“这……”
尽管屋里四角摆着冰桶,旁有丫鬟不停的打着扇子,送来徐徐凉风,让席间丝毫感觉不到酷热。但两名地方官,还有那鼻青脸肿的程前,闻言全都汩汩直冒汗。
“别愣怔了,赶快回答啊。”孙知府赶紧催促季知县道:“如实回答即可,不要跟殿下耍心眼。”
“哎哎,殿下容禀。”季明擦擦汗,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都是邻县,离着也不远,所以也没强求来做工的,都要有路引。”
“殿下啊,这么多人出来做工,县里不可能给那么多路引的。”程前还算仗义,知道这事不能让县太爷一个人扛,不然季明回头肯定收拾他。
“但我们行会也有要求啊,但凡工人要来做工,都得有同乡作保,还得把户帖留在我们这,我们管的可比官府严多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谁给你们这么大权力,还敢扣人家户帖?户帖是谁发的?你们也敢扣?”却吃了殿下劈头盖脸一顿排揎。
“是,俺错了……”程前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是卑职的失职,还请殿下责罚。”季明赶紧起身,在桌边跪下。
“……”程前本来想跟着跪,但是转念一想,这不坐实了官商勾结?更麻烦。只好在那里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厅中的气氛降到冰点,可比冰桶降温效果好多了。
“哈哈哈。”老六这才收起臭脸,笑容可掬道:“起来吧季知县,本王不是有言在先,只是随便聊聊嘛,那么认真干什么?”
“是是,谢殿下。”季明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已经被彻底玩坏了。
“景德镇不同于别处,这是我大明难得的手工业明珠。”朱桢继续放缓语气道:“我们要爱护它,更要保护它,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本王会焚琴煮鹤。非但我不会,我也不许任何人破坏景德镇这得来不易的繁荣局面!”
“哎呀,殿下啊,恁真是太、太太了……”众人眼泪都下来了,半是感动,半是哭笑不得,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搞的人七上八下呢?
待众人没口子道谢之后,朱桢再次让他们体验了一把过山车道:“不过,也不能过于敝帚自珍,无视它存在的问题。这景德镇终究只是一个镇子,结果聚的人比省城都多,明显不合适嘛。这样太招人口实了!”
“是是,殿下说怎么办吧……”众人都已经无力去追逐他的想法,只能任他摆布。
“分流一下吧。”朱桢这才图穷匕见道:“分一部分人出去,不就没问题了?”
第五四零章 你若有心,就喝了这一杯
“分,分流?”孙知府和季知县两位官员还好,程前这个瓷业会首,却如遭五雷轰顶。
串起来了,一切都串起来了!
楚王殿下为什么带着那帮江南海商忽然来景德镇?
为什么一来就发作自己,给自己和瓷业行会扣上一顶走私的大帽子?
为什么他昨天提出组建制瓷行业总会,还要设那么多分会?
为什么今天又要拿景德镇的流动人口,诘问季知县?
一切都是铺垫,目的就是为了挖走景德镇一部分产业!
可惜醒悟为时已晚,现在殿下已经步步落子,把自己彻底逼到了墙角,让自己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
其实,程前有些给自己强行加戏了。朱桢要搞他,甚至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够了。
只是考虑到景德镇制瓷业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楚王殿下才耐着性子做足前戏,让程前更容易接受一些。
双方关系润滑一些,这样后续的配合性才能好,而不至于因为双方不和谐,平添很多乱子。
朱桢已经了解到,景德镇的制瓷行业,是一个很紧密的团体。他们共同保守行业机密,自觉排外,来维系景德镇瓷的垄断地位。
而且通过这几天的参观,他也明白了,景德镇是如何保密的。除了各种秘不示人的配方外,更关键的就是细到极点的分工。
一个工人进去做工几年,都在重复同一个工序。熟能生巧的同时,也对其它工序基本不了解。
所以单纯挖人几乎没用,也很难把一百多道工序的工人都挖到手。就算都挖到手,你也没办法组织生产,更不用说选料配料,这些东家才掌握的秘方了。
此外,还有个很现实的问题,就算把人的问题都解决了,难道所有的原料也要从江西运回苏州去?还是得尽量从当地寻找替代。
这就需要发挥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主观能动性,甚至需要整个行业群策群力。才有可能在江南成功复制景德镇。
因此他不想跟程前这帮人搞坏了关系。
简单说,就是既要打劫你,还得要你高高兴兴的配合。
但对程前来说,被打劫很容易,但真的很难高兴起来啊。
那可是亲自培养一个竞争对手啊!而且对方背靠着江南,财力雄厚,交通便捷,各方面条件都是景德镇这边无法比拟的。
一旦真让他们搞成了,肯定会成为景德镇最强的竞争对手,甚至把景德镇直接干趴下,也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要亲手给自己掘墓,程前哭都来不及,还他么笑?笑个屁啊!
“哎,不要这样子嘛。”楚王殿下很罕见的体谅起他的难处来,亲手给程前斟一杯酒,端给他道:“来,喝了这一杯,听本王跟你慢慢说。”
“谢,殿下……”程前颤抖着接过酒杯,仰头喝下。只觉这是此生喝的最苦的一杯酒,登时整张脸都皱成了菊花。
“程前,别哭丧着个脸啊,殿下给你倒酒,多大的面子啊!”孙知府看程前那个熊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免得给自己招祸。
“是啊,程前,笑一个。”季知县也是同样心思,生怕这厮惹恼了老六这头笑面虎。
“哎……”程前吃力的挤出一抹笑,比哭还难看。
“行了行了,”朱桢一脸不落忍,摆摆手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俩都闭嘴。老程有情绪是正常的。强扭的瓜不甜,本王得给他消除担忧,他才能解开心结。”
“哎。”两个官员全都乖乖闭嘴。
“本王知道你担心什么。”他走到程前身边,按着他的肩膀道:“无非就是分出去的这帮人,会不会调回头来跟自己抢生意嘛?”
“是是,是这样的。江南财大气粗,又是殿下的亲儿子,让他们搞起来,哪还有我们的饭碗啊?”程前点点头,泪汪汪道:
“小人这个行业会首,不能不为景德镇五百多家同行考虑啊。”
“明白,本王全明白。”朱桢点点头,手上加劲儿道:
“所以呢,本王才要搞这个制瓷业总会,来遏制恶性竞争,促进全国制瓷业的良性发展。而且本王决定,你来当这第一任会首,好不好哇?”
“程会首,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周太监酸酸道:“昨天殿下跟咱家就说了,日后所有外销瓷,必须得经过制瓷业总会的认证,没经过认证的一律不许外销。
“而且每种瓷出口定什么价,每个分会份额多少,全都由总会说了算。恁要是当了这个会长,全国的窑口要开要灭,都你一句话的事儿,还有什么好怕三怕四的?”
“话是这么个话……”程前果然就心动了,只是不好意思一口答应,先得矜持一番。
一旁的孙知府和季知县见他果然上钩,不禁暗叹一声,商人就是只看眼前。你当这个会首又如何?有殿下在,你还能翻了天不成?将来要是惹得殿下不高兴,换掉你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转念一想,殿下何等身份,怎么会跟他玩儿这些小心思,只要程前不搞得太过分,估计殿下还是会保他的。毕竟他可是殿下推出来的第一任会首。
这样一想,两位官员还挺羡慕程前的。殿下对他和景德镇瓷业还真是另眼相看呢……
比对当官儿的,好上十倍不止。
当然,这会首又何尝不是一道紧箍咒呢?
毕竟殿下让他当这个会首的条件,是让他帮着苏州建立起制瓷业来。他要是出工不出力,不光这个会长别想当了,往后出口也没他们的份儿了。
“哈哈,老程,你怎么还扭捏上了啊?”孙知府便打趣程前道。
“程会首面皮薄,正常。”楚王殿下便笑着又给他斟了杯酒,道:“你若有心,就喝了这一杯,如何?”
“哎,遵命。”程前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好!”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这杯酒,好喝了吧?”朱桢笑眯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