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刘伯温点点头,幽幽道:“从前皇上像猫戏耗子一样,还不知会戏弄胡惟庸多久。但现在,皇上不想再拖下去了,他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顿一下,刘伯温又话锋一转道:“但皇上等了这么久,没有满意的结果,他是不会收网的。”
“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把那些魑魅魍魉一网打尽?”老六问道。
“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刘伯温摇头道:“胡惟庸的势力,可不是他自己培植起来的,而是建立在韩国公打下的基础上。说‘本相即朝廷’有些夸张,但想把胡党一网打尽,怕是还没有这么大的一张网。”
“倒也是。”老六点点头,那些围绕在胡惟庸周围的势力,实在是太多了。怕是父皇一时之间也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
“所以只能先抓重点。”刘伯温沉声道:“皇上担心的无非就是去了一个胡丞相,会不会再上来一个姜丞相、何丞相,继续带着百官跟他唱反调,换汤不换药。”
“所以,得连汤带药一起换了。”老六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道:“干脆撤了中书省,废了丞相,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呃……”刘伯温一愣怔。“你这倒是个办法。没有中书省就没有丞相,没有丞相就没有人能名正言顺的率领百官,跟皇上唱反调了。”
“别说,这还真像你爹的行事风格,”刘伯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道:“也许一开始,你爹的目的就不是胡惟庸,也不是所谓的‘胡党’,而是他身下这把相椅!”
“没错,他要撤椅子了!”刘伯温双手一击,语气变得笃定起来道:
“一定是这样的,胡惟庸算什么?胡党算什么?比起当初的李善长、淮西帮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皇上为什么对他一忍再忍?甚至包庇纵容,是因为没有人比胡惟庸更合适,干这最后一任宰相!”
“那是,胡相集愚蠢、自大、疯狂于一身,这种人玩起自爆来,真有可能把整个中书省都能炸塌咯。”老六点点头,附和道。
“没那么容易,中书省乃一国中枢,”刘伯温却摇头道:“它存在了千年,早已深入人心。更是我朝肇基兴业、一统天下的首脑所在。废丞相容易,撤中书太难了。”
老六点点头,老贼从流寇到诸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占据集庆路,也就是现在的应天府。从此上了台面,被小明王封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
之后,朱老板便以这个行中书省为核心,开始了政权的运作和扩张,直至建立国家。江南行中书省也自然升格为中书省,成为全国政府的中枢和首脑。
可以说整个大明的运转,都是围绕着中书省进行的。贸然拔掉这个中枢,国家还怎么运转?朝廷会不会瘫痪,这都是必须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其实老头子之前,已经做了很多铺垫,比如取消行中书省,权分三司;裁撤中书参政等官;还有设立通政使司,命有司奏事勿先关白中书;以及命我大哥视朝听政,都是在为这一步做准备吧?”老六沉声道。
“唔。”刘伯温拢须颔首道:“看来皇上早有撤掉中书省的打算,只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哪怕是老夫,也只以为他要对付胡党,却无法想象他真正的目的。”
“我家老头子向来是敢想敢干,只有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的事儿。”老六撇嘴一笑,不知是褒是贬。
“但就算有这么多铺垫,恐怕还是没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用什么来代替中书省的中枢作用呢?”刘伯温仔细寻思片刻,摇摇头道:
“要是换一个衙门,也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改个名而已,有什么区别?重设三省?那也只是把酒装到三个瓶子里,区别也不大。我想以皇上的性格,是不会接受的。”
“所以在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之前,你父皇是不会贸然动手的。”刘伯温是了解朱元璋的,知道谨慎保守,才是这位陛下的底色。
“也许在我家老头眼里,这都不是事儿。”知道答案的老六,语气特别自信:
“你不能拿常理来看我家老头子。他是精力超人,每天只需要睡两个时辰,可以工作十个时辰,处理四五百道公文,还不耽误,呃……总之再加上我大哥帮忙,差不多就能替代中书省了……”
“毬……”刘伯温罕见的爆了句粗口,一拍脑门道:“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别的皇帝确实需要一个衙门,代替中书省。但你爹不需要,他一个人就是中书省。”
“那他肯定已经下定决心——废丞相,撤中书了!”刘伯温至此再无疑惑道。
“那咱们静观其变?”朱桢问道。
“不,恰恰相反。”刘伯温却摇头道:“静观其变的是你爹,他已经摆出这个架势,聪明人就能嗅出风向,知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这时候怎么能不动呢?难道我儿子的仇,还要别人帮我来报不成?!”
“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六重重点头道:“我有好多笔账,要跟姓胡的算呢!”
说着便摩拳擦掌道:“师父你说吧,该怎么办?”
“你先去上学,”刘伯温却淡淡道:“不能一开始就把王牌打出去,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哦……”老六怏怏道。
第五八三章 国子学
南京国子学位于大明最繁华的秦淮河畔,前身正是夫子庙。
东晋咸康三年,根据王导提议,立太学于秦淮河南岸。当年只有学宫,并未建孔庙。
北宋年间,在学宫前设立孔庙,彰显遵循先圣先贤之道,夫子庙由此而来。此后历经数代,这里一直是江南的最高学府。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下旨‘建学校,延师儒,招生徒,讲道论德,以复先王之业’,遂将其升格为全国的最高学府——国子学。
国子学的学生以贡生为主。
在这个国子学毕业就能直接做官的年代,监生都是由各省府州县学严格选拔出来的优秀学生。可没有像赵二爷那样,考不上举人,在监里混日子的。
国子学学制四年,每年三月都会有新一批贡生入学。
这天,又到了新生入学的日子,天南海北的贡生,在家人和仆役的欢送下,兴高采烈的往夫子庙赶来。
离着夫子庙还有二里地,大街上就开始水泄不通了。都是来送自家子弟入学的车马,堵成一锅粥。进进不去,出出不来。
新贡生们只好提前下了车马,往远处那高高的牌楼走去。书童仆人提着行李跟在后头,有的后面甚至跟了一大家子,得意洋洋招摇过市。
那派头,跟后世中了进士似的。不过这个年代的国子生,也确实跟进士差不多……
老六也在朝国子学而去的人群中,他四哥来送他。
“进去之后,要好好念书,别给咱家丢了脸。”朱棣一本正经的教育他道。
“什么叫进去之后?”老六翻翻白眼。“再说咱家在这方面的脸,都让你和二哥丢净了,还轮得着我丢吗?”
“哈哈,一码归一码。”老四嘎嘎笑道:“我们丢的是大本……那边的脸,国子学这边,还得你来丢。”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六郁闷道:“你说老头子是不是故意整我呀?”
“你才看出来?”老四笑道:“谁让你非要去当那个丐帮帮主,老头子的脸上挂不住,就让你到国子学里高雅高雅。不是很合理吗?”
“靠……”老六只想丢他老母,但看来是自己奶奶的份上,还是算了吧。
“哎呀,不要垂头丧气的。”老四揽住他的膀子,低声道:
“跟你开玩笑的。老头子是爱护你,懂吗?接连让你挑了两年的重担,也该让你歇歇了。不能总逮着一只羊薅毛,薅秃了怎么办?”
“唉,我知道。”老六点点头,前日去诚意伯府,师父也是这样说的。父皇这个时候安排他到国子监里上学,其实是为了让他避开接下来的恶战。省得溅一身血……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以老贼把人当牲口使的操行,能给自己这种安排,已经很难得了。
用刘伯温的话就是,‘他能考虑你的名声,说明在他那里,你已经仅次于太子了。’
“溅一身又怎么样?我得跟四哥一起顶着。”老六闷声道。
“犯不着都搭进去。”老四低声道:“你看三哥现在的处境,就是空印案造成的。我估计,落在我头上的这个因果,比空印案只大不小。到时候我拍拍屁股就藩去了,你还得在京里混呢。那日子还有法过吗?”
朱桢吃惊地看一眼四哥,没想到他看的这么清楚。
“嘿嘿,这都是你嫂子兼大姨姐跟我说的。”老四便得意道:“所以啊,老六你就不要想那么多,老爷子怎么安排,咱就怎么干就行。”
顿一下朱棣又道:“再说你不每月还有两天的假吗?出来时帮我出出主意就行。”
“一个月就那么两天假,还得回去看爹娘,还得约会。我哪有空啊……”老六嘟囔道。
“你们在我府上约会不就两不耽误了?”老四给他出主意。
“那多没意思呀。”老六撇撇嘴,何况他带着刘璃去燕王府,也不合适啊。
不过想想还挺刺激……
……
哥俩说话间,来到国子学大门——集贤门前。
到这里,所有的家人、奴仆都不能再送了。因为按照学规,只有新生可以凭入学手续入内,所有家人、奴仆,都禁止进入国子学。
朱桢便从汪妈手中接过自己的行李,跟四哥一行人摆摆手,汇入了新生的队伍中。
他身材高大,往前看去毫无遮拦,便见前头支着几柄大伞,伞下摆几张长桌,有低品的官员在核对新生的身份。
还有些头戴儒巾,穿着蓝色圆领袍,束青丝绦的国子学生,在一旁协助官员维持秩序,并将新生按照分班带进学中去。
老六仿佛回到了当年大学报到时,但眼下的气氛,可比那时严肃多了。
高年级的国子生,不断提醒这些新来的严禁喧哗。但都是些刚刚鱼跃龙门的年轻人,兴奋之情哪能压抑得住?
所以还是有人小声说话,互相打招呼,声音也不算大。在朱桢看来很正常的事情,却引得那帮四年级的老大哥横眉冷对,把说话的人直接从队伍里拎出来,带进去也不知做何惩罚去了。
其余人等这才噤若寒蝉,长长的队伍鸦雀无声,只有国子学官员问话时,被问到的新生才敢开口回答。
‘好斯巴达的地方……’老六不禁暗叹,幸亏已经做好了安排,不然自己堂堂亲王,非得在这里阴沟翻船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他上前了,老六赶紧将准备好的文书奉上。
那国子学官员拆开封口,抽出里头盖着鲜红大印的禀帖念道:
“洪七,江西南昌府南昌卫军户,江西南昌卫学选送。”
“……”朱桢闻声一阵无语,其实自己原先的化名一直是洪锷的,洪七是自己在丐帮的名号。
老头子不用前者用后者,至少说明两件事。一,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二,说明四哥的猜测没错,自己这趟遭遇,就是当丐帮帮主换来的。老头子要脸了,不愿意提要饭那茬了……
看来,他当全国丐帮总总帮主的梦想,只能从遗愿清单里划掉了。
不然老头子这次能送自己来上学,下次还不知把自己往哪送呢……
第五八四章 同舍皆奇才
这时,另一个官员从新生花名册里找到了他的名字,高声念道:“洪七,正义堂甲字班。”
一个手持‘正甲’牌子的高年级学生,便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待到凑够了十二个人,便领着他们进去,来到正义堂甲字班向博士和助教行拜师礼,奉上束脩。
束脩就是学费,每名学生一匹绢,一捆肉干,一壶酒。
但这些都不是给学校的,而是给各自的博士和助教的。这是为了符合古礼,才保留下来的规矩。
事实上,国子生在国子学上学,非但不用交学费,一应膳食炭火、衣裳被褥、纸墨笔砚概由朝廷供给。
而且正旦、元宵等节令,皇帝还赏赐节钱。学生归乡探亲,朝廷亦赐给路费。
已婚国子学生,朝廷甚至赐粮供养其妻儿。这还要感谢马皇后的恩典。
一次她陪朱元璋视察国子学时,看到很多生员已经年龄不小,便问他们是否成亲。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马皇后道:
“太学生可食宿于太学,而他们的妻子无所仰给,这怎能不叫他们时时牵挂呢?”
从此朱元璋便给已婚国子学生家中赐粮。马皇后还亲自督办,建立了专用于此项的粮舍,故此粮舍称之为‘红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