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哈哈哈是么?”老六毫不尴尬的笑道:“隔音效果这么差的么?”
“这位是咱们的五经博士,江南硕儒潜夫公。”王司业又给他引荐道:“洪学丞应该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吧?”
那潜夫公便露出矜持的笑容,等着洪学丞的‘久仰大名’。
“不好意思,没听过……”老六老老实实答道。
“呃……”潜夫公那个尴尬啊,差点把手里的棋子吃到肚里去。面皮火烧火燎的讪笑道:
“常言道‘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嘛,老朽这种前朝遗老,年轻人没听过才正常。”
“哈哈哈潜夫公说笑了,恁这种文坛泰斗,可是越老越有分量的。”王司业也赶紧给他解围道:“洪学丞也是初来乍到,等他在国子学日子一久,就知道恁在大明文坛的分量了。”
“是,下官孤陋寡闻了。”朱桢笑着点点头,对那陈潜夫深表歉意道:“抱歉,本官现在听说高姓大名了,恁就是——前浪公。”
“不是前浪公,是潜夫公。”王司业无语至极,怎么来了这么个二杆子。
“哦,前夫公,好有道理的名字。”老六笑道。心说前夫当然是公的了。
“呵呵,学丞谬赞了。”陈潜夫都后悔了,干嘛来凑这个热闹了。都不敢问到底哪里有道理,赶紧把话题丢回去道:
“你们谈正事儿要紧,老朽先回去了。”
“没事没事,就是跟洪学丞闲聊几句。潜夫公可不能走,咱们棋还没下完呢。”王司业赶紧假意相拦道。
“唉,好吧。司业大人发话了,咱得听。”潜夫公这才半推半就坐回去,开始摆弄茶具道:“你们聊,我给恁们泡茶。”
“有劳了。”王司业道声谢,转头对老六笑道:“有件事先得跟老弟说明白,免得咱们兄弟间心生芥蒂……早晨会馔堂那件事,愚兄之前是真不知情。
“那姓周的只是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居然敢打着本官的旗号胡作非为,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你千万别因为他,对愚兄有什么看法。愚兄这边,更是非但不会对贤弟有看法,还得感谢你帮我除了这个祸害。”
罗贯中心说,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耽误他给你捞钱……
朱桢却一脸感动道:“哎呀,没想到王司业这么和蔼可亲,说话又好听,跟咱们祭酒真是两个极端。本来还以为这回要两头挨骂哩!”
“怎么,头回拜见祭酒,就闹得不愉快了?”王司业饶有兴趣的问道。
“唉,那可不。”朱桢一脸郁闷道:“下官才刚拜见,没说两句,他劈头盖脸就训上了。骂得我狗血喷头,教人憋屈的要死……”
“是吧。”王司业笑着安慰他道:“贤弟,跟你说实话吧,整个国子学期间,他没骂过的老师,不存在的。就连愚兄和潜夫公,都被骂得狗血喷头。唉,只能说习惯就好了。”
“还真是。”潜夫公笑着附和一句,将泡好的茶送到老六面前。“老夫这些年都习惯了,洪学丞也得早点习惯才行啊。”
“看来,下官不习惯也得习惯了。”老六苦笑一声,接过茶杯。
“哈哈,正是如此。”王司业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被骂两句算得啥?少不了二两肉。”
“下官倒不是因为被骂生气,”朱桢收起笑容,正色道:“是宋祭酒一点不通融。”
“怎么讲?”王司业问道。
“下官了解到,生员们学习太辛苦了……我也不是要改学规,只是想在执行学规时宽松些,让他们有个喘息的机会。”老六说着问两人道:“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两人一起摇头。王司业压低声音道:
“不瞒你说,我们也都对学规森严,生员动辄得咎颇有微词,但奈何祭酒独断专行,我们劝也没用,反而会像你一样,被骂个狗血喷头。”
“啊,难道就没人管得了他了么?”老六瞪大眼道。
“唉,老弟有所不知,咱们宋祭酒是前朝老臣。那年皇上召见时,问他元朝败亡的教训。他说‘元之败,失之于宽’,所以不想重蹈元朝覆辙,就得严格法度,外儒内法!结果这番话很对皇上的胃口,就让他管国子学来了。”
“他自认为拿了尚方宝剑,当然听不进劝,谁劝就要斩谁狗头了。”
第六二三章 提线傀儡
接下来,双方又进行了一番亲切交谈。
王司业对新来的后辈嘘寒问暖。问他是否成亲,在京中可有家人,谁照顾他的起居?祖上籍贯哪里,可习惯京城水土?官场中有什么长辈同乡?说不定他们还是好朋友呢……
等等等等,简直比官府查户口都细致。
把个洪学丞感动的不要不要,反复说王司业实在太关心下属了,往后定为恁的马首是瞻。
看上去,简直要‘布飘零半生,公若不弃’,直接纳头便拜的节奏了。
好在王司业还有几分文人的矜持,没法陪他肉麻到底,又温言宽慰了洪学丞几句,便打发他走人了。
老六一出去,王司业松了口气,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怎么派下来这么个二百五?!”
“他可不是二百五。”陈潜夫却摇摇头,指着朱桢那杯茶道:“他端了三次茶杯,都一滴没喝。”
“真的?”王司业端起那个茶杯一看,果然纹丝未动。“这小子这么小心?”
“嗯。”陈潜夫点点头,分析道:“光天化日,国子学内,还有这么多人在场,谁会在这种场合下毒,谁又会担心被下毒?只有养成不碰别人给的饮食习惯之人,才会习惯成自然。”
“那小子来路不简单?”王司业把玩着那个茶盏道。
“那肯定的。余部堂说,昨天是太子殿下亲自写条子安排他来的。”陈潜夫缓缓道:“而且是散了朝觐以后,太子才派人去吏部递条子,弄得他们鸡飞狗跳,好生狼狈。”
“这里有问题。”王司业奇怪问道:“太子爷为啥不在朝觐的时候,直接吩咐余部堂去办。或者要是不方便公开说,就让他散朝后留一下嘛。为啥要等他回去了,再让人过去递条子?”
“这说明,散朝时,太子爷很可能还没这个念头。”陈潜夫压低声音道:“所以老朽已经请吴状元设法打听打听,昨天散朝后,太子都见了哪些人。”
“有道理,不过有必要么?”王司业不解问道:“反正又不是来查我们的,知道是太子爷派来的不就行了么。可别画蛇添足,让太子爷知道我们在探他的底。”
“当然有必要了。必须得搞清楚,他到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子的人,这里头差别大着呢!”陈潜夫却沉声道:
“他要是太子的人,那就是来息事宁人的;要是皇上的人,就等着人头滚滚吧。万一皇上掀起大狱,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可以独善其身?”
“我又没联署。”王司业小声道。
“皇上要杀你全家,还需要你签名吗?”陈潜夫厉声道:“而且要证据还不简单吗?把那些联署的学官抓起来,三木之下,不把你这个幕后主使供出来就怪了。”
“我怎么成幕后主使了?”王司业瞪大眼道:“不一直是你么?”
“老朽一个八品博士,就是想担我也担不起啊。”陈潜夫淡淡道:“这个责任,谁也替不了你。”
“……”王司业闷不做声了好一会,才苦笑道:“还真是这样,我现在就盼着他是太子的人了。”
“可要不是呢?”陈潜夫反问道:“难道等死么?”
“等你那边打听到他的底细再说吧。”王司业苦闷道。本来以为来个顺水推舟,就能让宋讷光荣退休,没想到事态竟越发不受控制了。
“太子对身边人管教极严,吴状元那边还不知什么时候有消息。”陈潜夫却断然道:
“关键是那洪学丞不知何时会查出结果!为保险起见,我们不能一味坐等,得抢在他上报前,把最后一张牌打出去!”
“那张牌一打,可就彻底闹大了。”王司业却陷入踯躅道:“到时候宋祭酒固然万劫不复,可混乱局面的如何收拾?搞不好我也会搭进去!”
“唉,顾不上那么多了。”陈潜夫叹气道:“现在就得让局面乱起来,乱成一锅粥才好。”
“怎么讲?”王司业皱眉问道,难掩心中不悦。
“因为不管是哪边的人,都不希望国子学乱套。一旦乱套,就只能以大局为重,顾不上分出子丑寅卯了。”陈潜夫沉声道:“只能拿掉宋讷来平息事态。”
说着他看一眼王司业道:“至于你,要相信我们的能力……”
“唉,话虽如此……”王司业却心里没底,叹息道:“可在钦差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我怎么觉着像是老寿星吃砒霜呢?”
“你再不动手,之前这么久的谋划,可就要泡汤了。”陈潜夫淡淡道:
“那洪学丞明显还带着个任务,就是安抚生员来的。他替他们打打抱不平,说说公道话再给他们做几餐好吃的安抚一下,咱们撩拨了这么久的怒气,说不定就让他泄掉了。”
“唔。”王司业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我看吃了顿好饭,诸生的脸上就有笑模样了,真是太好打发了。”
“所以,要抓紧啊,司业。”陈潜夫起身,加重语气道:“我不是在请求你!”
“哎,好。”面对陈潜夫背后那庞大的实力,王司业唯有应诺而已。
……
两位学丞从司业堂出来,时间已经快晌午了,又赶紧去了膳房监工,确保膳夫们把饭做好。
午餐的准备时间,不像早餐那么仓促,各队膳夫这回都拿出真功夫来,炒溜炸烹爆、煎塌贴焖烧,挖空心思把饭菜做好,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比别人做的好。
“瞧瞧,谁说国子学的膳夫不会做饭来着?”朱桢一手拿双筷子,一手端个碗,转着圈的试菜,赞不绝口道:“不错不错,味道都不错。”
“不说大酒楼,小餐馆水平是有了。”罗贯中也拿着碗筷,跟他转着圈的吃,点头表示认可。
朱桢满意笑道:“所以说,管理的关键,就在于要调动人的主观能动性。只要做好预期管理,大家就会干劲满满。”
“就好比一直说要给我师父出书,结果到现在也没个影儿是吧?”罗老师怨念道。
“快了,真快了。”老六讪讪笑道:“你师父要是出个短篇,我明天就能给你印出来。可他那是长篇小说哎,雕版师傅要一版一版的雕刻啊。”
“我就是一说。”罗贯中嘟囔道:“省得你忘了。”
“哈哈,忘不了。”老六便亲热的笑道:“忘了谁也忘不了罗老师事儿。”
“我信你个鬼。”罗贯中翻翻白眼,他知道自己在老六心里,连前十都排不上。
不过前二十还是没问题的……罗老师又傲娇的想。
第六二四章 读书人的弯弯绕
为师生们奉上一顿丰盛的午餐后,两位学丞回到属于他们两人的绳愆厅。
这时候的金陵,天已经很热了。
罗贯中一回来,就赶紧拿起茶盏,准备倒杯凉茶喝。
却被老六先一步拎起茶壶,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一通。
“舒坦。这一上午,可干死我了……”老六搁下茶壶,把自己往椅子上一丢,见罗老师还端着茶盏不动弹。“怎么,还得等我给你倒茶?”
“不是,这不是‘西施乳’,这是公用的茶壶。”罗贯中郁闷道:“你咋能冲嘴喝呢?”
“瞎讲究。”老六翻翻白眼,把腿往大案上一翘,后脑枕着双臂,流里流气道:“咋跟我用一个尿壶来着。”
“……”罗贯中心中有句妈妈批,不知当讲不当讲。
“好了,说正经的。”朱桢收起笑脸道:“上午的两场会面,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我。”罗贯中没好气的一屁股坐下,才闷声道:“没想到,宋祭酒和王司业都挺直肠子的,才见面就啥都说,交浅言深到这种程度,真不像国子学的一二把手。”
“哈哈,直肠子?读书人钱不多,节操也不多,就心眼子多,肠子里头的弯弯绕多。”朱桢哂笑道:“我这一横空出世,他俩肯定都猜到,我是上头派下来的了。”
“那肯定的,恁就差直接把‘上头有人’贴脑门子上了。”罗贯中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