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靠窗的书桌前,坐着个身穿布袍,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正在专注看书,因为屋里光线不足,所以虽是深秋,窗户依然敞开着。
朱桢也不着急,走进去找把椅子坐下,也从桌上拿起本书看起来。
看了几行,他两眼就不聚焦了……尼玛繁体字加文言文,看的人脑阔阔儿痛。
然后没一会儿,他就趴着睡着了。
……
“醒醒,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却仍富有磁性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朱桢用胖胖的小手揉开睡眼,看到了那老者的正脸。
是个皱纹深刻、面容清矍,长须飘飘、很帅很帅的老爷爷。
“殿下是来我这儿睡觉的吗?”老爷爷无奈的看着,他垫在腮下的那本《文章正印》,已经被口水洇湿了大片。
朱桢却浑无所觉,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先生,你看完书了。”
“要是等老臣看完书,这本《文章正印》,就要变《文章水印》了。”那可是宋孤本啊!老爷爷心在滴血,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没事的,等干了不影响看的。”朱桢对自己留下的龙涎,没有丝毫负罪感。
“你倒是不讲究!”老爷爷险些气歪了鼻子,闷声道:“殿下有何贵干?没事就下去上课吧。”
“有事有事,当然有事。”朱桢忙笑道:“我想请问先生,咱们大本堂里,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几个?”
“殿下是在考校老臣?”老爷爷脸色更不好看了。
在他看来,楚王殿下虽然平时憨憨的,但已经在大本堂读了好几年书,岂能不知道这么简单点事儿?
就算愚蠢如秦王殿下,也不至于不知道!
他心思本来就重,难免会以为,这是楚王在讽刺自己,整天躲在藏书阁,不下去教书吧。
“呃,考校不敢当,咱们探讨一下。”朱桢自从接受了王爷的身份,就已经不看人脸色了。
“呵呵,看来殿下是认准了老夫在狗占马槽了?”老爷爷一阵心酸。好哇,当爹的整天欺负老夫不说,当儿子的也来挖苦我。
“说嘛。”
“只有你的七弟,齐王殿下一个!”老爷爷气得胡子直翘道:
“大本堂有四种人,教书的先生,管书的舍人,读书的皇子,还有伴读的勋贵子弟!”
“前两者都是成年人,伴读的勋贵也没有小于十五岁的;至于殿下的兄弟,就不用考校老臣了吧!”
老爷爷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没想到让个小孩气成这样。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呃,先生这么激动干嘛。”朱桢是个好人,赶紧上前给老先生捋背,又给他端了杯茶。
老爷爷接过茶盏,这才好受点儿。
“哦对了,还没请教老先生贵姓呢。”朱桢诚恳问道:“你是教书的先生,还是管图书馆的管理员呀?”
‘噗……’老爷爷险些一口茶喷他一脸。
“老夫在司值郎的值房,就一定是司值郎吗?那红烧狮子头里怎么没有狮子?!”
“哦哦,那就是教书的先生了。”朱桢恍然。
“老夫是你的老师刘伯温,你会不认识?!”老爷爷重重搁下茶盏,愤愤道:
“殿下还是在讽刺老夫,整天躲在藏书阁里不下去吧?莫非皇上看不得老夫吃闲饭,要下逐客令了?!”
第五章 王爷不能白当
“刘,刘伯温?”朱桢闻言粗眉一挑,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你是不是还叫刘基吧?!”
“不错,老夫正是刘基。”老爷爷自报家门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粉丝滤镜。“已经教了殿下整整一年了。”
虽然一共没上两节课……刘伯温默默补充一句。
但老夫劳苦功高,吃他老朱家几年闲饭怎么了?
“是皇上让殿下来找老臣的?”刘伯温想到朱老板向来小气巴拉,心说难道是不想养闲人了?
“先生也忒多心了!是我自己来找你的。”朱桢感觉偶像滤镜有破碎的迹象。
这疑神疑鬼,仿佛得了受害妄想症的老爷爷,真的是传说中神机妙算、与诸葛齐名,正义与智慧的化身刘伯温吗?
怎么感觉像个被玩儿坏了的惊弓之鸟?
“你自己来找我的?”刘伯温上下打量着朱桢。被朱老板‘屁屁踢’了半辈子,他很难不怀疑,这是不是朱老板又在玩儿自己。
“对,我想问点事儿。”朱桢说着,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目光果然能越过假山,看到荷花池那边。
“殿下是想问,老夫有没有看到你落水?”刘伯温明白了。
“对。”朱桢心说,这智商才对嘛。
“殿下莫非怀疑此事与齐王有关?”刘伯温又问道。
“不错。”朱桢点点头,回首巴望着刘伯温道:“要是先生看到什么,请务必相告。”
“抱歉,那时风大,没开窗。”刘伯温却干脆利索答道:“太子殿下已经来问过了,老臣也是这么回答的。”
“先生,这边是背风口,没必要关窗啊。”朱桢道。
“防止穿堂风。”刘伯温淡淡道。
“可窗户一关,你咋看书?”朱桢说着,踮脚关上窗户,屋里登时暗了下来。
“那是午休时间,我在睡午觉。”刘伯温面不改色道。
“这里连张床都没有……”朱桢无奈道。
“我坐着睡、趴着睡、站着睡,殿下管得着吗?”刘伯温已经感觉到,他确实不是朱老板派来的。态度也愈发敷衍起来。
“殿下还是去问问别人吧,老臣老眼昏花,看书都吃力,更别说看外头了。”
“先生贵庚啊?看着没多大年纪呀。”朱桢似乎还在徒劳的挣扎。
“过了年就六十五了,还不够老啊?”说完,刘伯温便不再理他,自顾自沉浸在书中。
“六十五啊……”朱桢似乎想到了什么,默念了两遍,不再死缠烂打。
……
入夜,寒星寥落,万籁俱寂。
‘梆、梆……’戌正时分,西一长街上,响起巡街净军的梆子声。
梆子声能清晰的传到万安宫中。听到这个信号,没有差事的宦官便赶紧出宫。一刻之后,宫门上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了。
万安宫外,有净军巡逻。宫内,则是由宫女值夜。
宫里值夜的可不只沐香一个。门口有两个守门的,次间门口外头一个,暖阁门外头一个,都各有职责。若是娘娘在时,值夜的宫女还要翻倍。
在内里侍寝的,是上夜宫女的头儿,只有最得宠的心腹才能干,干得好甚至可以提拔成女官。也难怪沐香会哭求殿下,不要把她撵出去了。
朱桢在沐香几个的服侍下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让沐香帮他弄干头发。
沐香先用棉布,裹住他一缕头发,轻柔的上下擦动,将水分尽量吸干。
然后换另一块棉布,吸去另一缕头发上的水。
直到所有头发都吸过一遍,再换上装着香和炭火的空心鎏金球,进行彻底烘干。
这是个技术活,弄不好就会烫坏头发,甚至烫伤头皮。但沐香的手法十分娴熟,让朱桢完全感觉不到烫,只觉得暖烘烘的,巴适得很。
唔,这才像话嘛……朱桢终于感觉这个王爷没白当。
但一想到母妃还在冷宫受苦,他就又清醒过来,默默复盘今日的收获。
……
最大的收获,自然是锁定了推自己落水的嫌疑人!
刘伯温帮他将范围缩小到自家兄弟。对自家兄弟伙儿他还是有数的。
首先可以排除前面的哥哥们。因为最小的五哥都已经十四了,比他高出一头多。
而后头的弟弟,在大本堂念书的,只有老七老八。
老八虽然也是达定妃所出,可才六岁而已,刚入学开蒙没几天。
所以有且仅有比他小半岁的老七——同样十岁的齐王朱榑,符合加害者的特征!
而且自己母妃打了他母妃,他弄自己替他母妃报仇,动机上也说得过去。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朱桢有些挠头。
待其余宫女都退下,身边只剩沐香一个,他方开口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虽然感觉以母妃不靠谱的程度,她的心腹也未必靠谱。可朱桢眼下无人可用,也只能靠沐香搜集情报了。
沐香先将鎏金球放回铜托盘中,然后轻声道:“婢子打听过了,这些天,宫里头确实在抓奸细。那些出身有问题的,非我族类的,都被带走盘问去了。到现在还没人回来呢。”
其实这事儿闹得宫里人心惶惶,沐香早就知道了。但她有意抻一天才禀报,是不想给殿下留下个,什么都知道的长舌妇印象。
“长阳宫那边呢,有没有受波及?”朱桢又问道。
“当然有了,达氏是个鞑子,之前还有那么一段,她宫里有几个身家清白的?”
“还以为她得宠又得势,没人敢查呢。”朱桢惊喜道。
“她只是暂掌六宫而已,皇后一回来她就现原形。”沐香看看朱桢,仿佛看到了朱老板的影子,不由自主颤声道:“再说皇上下旨彻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徇私包庇?”
“嗯,有道理。”朱桢点点头,确实,宫里谁敢糊弄朱老板啊。
情报调查的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该制定行动计划了。
朱桢便不再说话,躺在床上默默盘算起来。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找大哥或父皇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