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东厢房的门开了,崔太监出来,刚要禀报。
太子却摆了摆手,他赶紧先打住,待侍卫和太监鱼贯出去,无声的关上院门,这才凑近了低声道:
“太子爷,基本查清楚了。宁娘子在娘娘妊娠六个月上,就发现胎儿过大了。”
说着呈上一本医案。
太子伸出冰凉的手,接过来。
崔太监赶紧挑个灯笼,举近了给太子照亮。
朱标翻开一看,这是本专门记录宁娘子为太子妃辨证、立法、处方用药的医案。拜细节控的朱老板所赐,每一次的记录都十分规范、翔实,清清楚楚。
在去年十月朔日的那一页上,他果然清清楚楚看到了‘疑胎儿过大,当节制饮食,戒甜戒油’的字样。
然后翻到半月后的复查记录上,依然有同样的措辞,且这次加上了一句‘已禀明吕娘娘’。
再半个月后的记录中,‘疑’字已经没有了,确诊为胎儿过大,处方中也加上了汤药和针灸,医嘱上再次强调了要节食戒甜,而且还特别标注了,已禀明吕娘娘和吕总管。
然后,记录就直接跳到临产了。
“最后两个月什么情况?怎么没记录?”太子皱眉问道。
“宁娘子说,那两个月她被魇着了,怕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娘娘母子。”崔太监轻声道:“所以那俩月,是请另一位周娘子替她看的。”
“她到底是魇着了,还是吓着了?”朱标声如寒冰的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吕氏和吕品器从来不禀报?”
“宁娘子坚称自己是魇着了,老奴用了点手段也不改口。”崔太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道:“她当然会嘴硬到底,一改口,她就要满门抄斩了。”
顿一下,他接着禀报道:“至于吕公公那边,嘴就更严实了。奴婢拔了他的牙齿和指甲,他也依然咬死说是事情太多,忘记禀报了。”
“忘记了?”太子气极反笑道:“堂堂总管太监,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
“是,第一天进宫的小火者也知道,主子的事是天大的事,忘了什么也不可能忘了主子的事儿。”崔太监忙小声附和道:“何况还是人命关天?一定要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你少在这儿添油加醋。”太子冷冷一瞥道:“就是要上位,也得出完了殡……”
“奴婢不敢,奴婢是气糊涂了。”崔太监赶紧跪地磕头,辩解道:“祖坟冒青烟才摊上太子爷这样的主子,还不知道珍惜,真是人神共愤!”
“你少来这套!”太子哼一声,警告他道:“给本宫引以为戒,听见了吗!”
“是,奴婢一定引以为戒,绝不重蹈覆辙。”崔太监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起来吧。”太子这才冷冷道。
其实他对崔太监急于上位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但好歹崔太监是朱雄英的大伴,一身荣辱都系在皇长孙身上,总比两个吃里扒外的前任要靠谱。
“至于他们两个,”太子看了看左右厢房,叹了口气,道:“就发去凤阳守皇陵吧。”
“啊?这不便宜他们了么?”崔太监脱口道,说完赶紧解释道:“奴婢是说,他们知道那么多的事……”
“本宫事无不可对人言。”太子却不以为意道。
“就算殿下要开恩,是不是也得等把内情问明白了啊?”崔太监硬着头皮又问道。
“不必了。”太子却摇摇头道:“本宫自会问清楚的。”
说完便步履沉重的离开了小院。
……
西配殿中,正是晚课时间。
小小的人儿坐在大大的书桌后,正握着粗粗毛笔,一笔一划的临帖。
别看朱允炆才四岁,却已经在吕氏的教导下,开始学习写字了。
每天白天认识的字,晚上要反复临帖,直到练熟为止。
被太子剥夺了皇长孙的学前教育权后,吕氏就憋着一股劲儿,想要用自己的儿子证明自己家传的鸡娃方式才是正确。
于是就苦了扁脑壳了,吕氏不光白天督促他读书识字,晚上还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写字。
笔画错了,握笔姿势不正确了,甚至腰杆儿弯了,都要吃板子的。
所以每次写字,朱允炆都战战兢兢,唯恐出错挨揍。
可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出错,就越容易挨揍。越挨揍就越紧张,然后越容易出错……毅种循环了属于是。
今天也不例外,朱允炆一个不留神,把个‘曰’字写瘦了,结果就成了‘日’。
‘日……’朱允炆暗暗叫苦,寒风中的鹌鹑一般,缩着脖子,闭上眼睛。
然而等来等去,却依然没等到母妃的戒尺落下。他忍不住偷偷转过头,睁开眼。
却见吕妃在那里怔怔出神,目光涣散,根本没看他。
朱允炆暗暗松口气,刚想偷偷藏起那张纸来,却听身后吕妃幽幽一叹。
吓得他毛骨悚然,赶紧站起来,把手伸到她面前。
“放下吧,今儿不打你。”吕妃却罕见的温柔道:“你是不是娘的乖宝?”
“是。”朱允炆赶忙使劲点头。
“那你怕不怕没了娘?”吕妃又问道。
“不怕,我还有母妃……”朱允炆便脱口道:“你要是没了,我就能跟大哥一起玩了。”
“放屁!”吕妃登时破防,一戒尺抽在朱允炆胳膊上,打的他眼泪汪汪。
“听好了,待会儿你爹过来,可能要凶你娘,你就给我使劲哭,抱着我的腿喊‘我要我娘’!”吕妃揪着朱允炆的耳朵,对他低吼道:“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朱允炆赶紧点头。
“要是给我拉了胯,把你手打烂!”吕妃声色俱厉的威胁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朱允炆吓得脸都白了。虽然妃母也不大给他笑脸,但这么凶恶的样子,他还是头回见。
第七三五章 审吕
凶完了朱允炆,吕妃又抱起来他来,跟他说自己有多爱他,没了自己,他会有多惨……
“你母妃是你嫡母不错,可你大哥和小三儿才是她亲生的。”吕妃一边给他擦泪,一边悲声道:
“你想啊,要是就两个糖瓜儿,肯定你哥哥弟弟一人一个,没你的份儿。”
“不,我也要吃糖瓜……”朱允炆这下懂了,带着哭腔道:“凭什么没我的份儿?”
“因为你不是亲生的!”吕氏加重语气道:“只有娘亲在,才有你的份儿,明白了吗?!”
“明白了。”朱允炆终于听进去了。
“太子驾到……”这时,殿门口传来一声高唱。
吕氏赶紧领着朱允炆出来迎接,还没来得及恭迎,太子已经面无表情的进去了。
“爷这是去哪了,咋冻成这样了?”吕氏赶忙跟着进去,又殷勤吩咐道:“快取手炉来,再沏壶热……”
“不用麻烦了。”太子看看面色苍白的吕氏,还有尤带泪痕朱允炆,叹了口气道:“允炆,去跟你大哥玩会儿吧。”
朱允炆登时就给整不会了,这该咋回答?刚才娘没教啊。
他脑袋本来就不太灵光,又让他娘整天严加管教,是一点都不敢自作主张的。
只好紧紧抱着吕妃的腿,怯生生的摇头。意思是我不会……
“太子爷,让允炆在这儿吧,天一黑他就不敢离开妾身。”吕氏马上顺势道:“反正他还小,说什么也听不懂。”
“嗯……”太子没有再坚持,只挥下手,斥退了伺候的宫人。
“太子爷……”吕氏怯生生唤一句,想要用示弱还唤起太子的保护欲。
“跪下。”太子却不吃她这套,沉声道。
“太子爷……”吕氏强笑着,想要耍赖。
“跪下!”太子的声音倏然严厉。
吓得朱允炆赶紧跪下,吕氏也只好黯然跪下。
“我问你,太子妃生产前,你知不知道她肚子里胎儿过大?!”太子冷声问道。
“妾身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吕氏一脸无辜道。
“那宁娘子为什么说,就此事禀报过你好几次?!”太子提高声调。
“宁娘子禀报过妾身?”吕氏脸上的吃惊,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没有吗?”太子冷冷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小白兔模样的大家闺秀,头一次发现原来她抵赖到底的嘴脸,跟常人一样可恶。
“妾身真不记得了。”吕氏作冥思苦想状,然后摇头道。
“你是不是以为当初口说无凭,如今便查无对证?”太子将那本医案往桌上一怕,冷声喝道:
“自作聪明的东西,实则愚不可及——你不知道宫里的女医,都要按规定写医案的么?”
“妾身知道……”吕氏小声道:“但妾身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可宁娘子问心有愧!”太子提高声调,掀开那本医案,拿到吕氏面前道:“所以她把每次给太子妃检查后发生的事情,都详细记录下来了!”
“这上面白纸黑字记着呢——从七月开始,她就一直向你,还有你那位本家示警!”
“她这是栽赃,肯定是后来补的!”吕氏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尖锐道。
“所以本宫说你自作聪明,实则愚蠢至极!”太子拍案喝道:“所有的医案,在太医院都有备份知道吗?尤其是太子妃这样的身份,给她看病的御医,当天必须誊抄出来,然后盖章用印备查!”
顿一下,他冷笑道:“就是为了预防你说的这种情况。”
“……”吕氏哑口无言,她没想到宁娘子还留了一手不跟自己说,这下可坐蜡了。
“唉……”太子长长一叹,叹息声中蕴含着浓浓的失望。他盯着殿顶的藻井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跟了本宫都不只千日了。”
“是……”吕氏便抽泣起来,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能跟殿下举案齐眉、琴瑟相和,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
“本宫也念着从前呢。”太子叹口气,目光扫过殿内道:“这里到处都是跟你的回忆。”
“太子爷……”吕氏嘤咛一声,又想顺杆儿往上扑。
“所以本宫给你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却听太子声音转冷道:“你若不珍惜,那就休怪本宫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