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都是拖的。”梅思祖叹口气道:“为臣开始发热时,正赶上杨苴围城,哪能让自己倒下?就仗着自己身体好硬撑着,结果拖来拖去病越来越重,那边解了围,我这边也病倒了。”
“末将的情况也差不多。”金朝兴苦笑道:“我是跟着左副将军回援的途中发病的,撑着回到昆明,人就不行了。”
“以后可千万别这样。有病赶紧治病,万一耽误了,可不是每次都能救回来的。”朱桢嘱咐两人道。
“是。”两位侯爷自然感激不尽。“王爷放心,我们会尽快养好病,回来听凭调遣的。”
朱桢又嘱咐两人好生养病,一定要彻底好利索了再出院,这才离开军医院,返回滇王府。
……
回到王府,朱桢顾不上休息,简单洗把脸,将衮龙袍换成燕服,便出来与冯诚三人见面。
“冯兄的父亲是我五哥的岳父,谢兄的父亲是我三哥的岳父。老潘咱们也是旧相识了,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来,边吃边聊。”朱桢招呼三人到餐桌旁就坐。
三人谢过殿下之后,坐下陪他用膳。
但这饭吃的并不痛快。
朱桢走的时候云南风平浪静,结果才半年时间,直接遍地狼烟,处处造反。
皇上之前对云南评价那么高,结果下半年啪啪打脸,以皇上的脾气,肯定没有王爷好果子吃。不然也不会王爷才刚结婚,就把他踢回云南来。
他们几个是做好了被王爷狠批一顿,甚至被一撸到底去当大头兵的准备的,朱桢却一直和颜悦色,对他们一句重话都没说,三人却不能真就装着什么都没发生……
好歹捱到殿下吃饱喝足,端起茶碗漱口。冯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你还是骂我们几句吧,这样一直跟我们客客气气的,我们心里实在不安生。”
“是啊王爷,我们给你丢人了。”谢熊也闷声道:“你还是处分我们一顿,出出气吧。”
“没错。”潘原明属于致仕返聘的老同志,没法像两个年轻人一样拉下脸来,但也表示赞同。
“我是骂你们,还是罚你们,能让云南平安无事啊?”朱桢神情平静的看着三人。
“都不能。”三人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朱桢淡淡道:“白费那个功夫干什么。”
“能让王爷出出气,我们心里能好受点。”冯诚忙道。
“我知道云南的情况急转直下,最难受的就是你们几个。这阵子肯定很煎熬吧?”朱桢看着三人问道。
“那是。”三人重重点头道:“看着好好的局面瞬间糜烂,我们心里头这个煎熬,这个难受,这个自责,简直都不想活了。”
第一零三三章 一地鸡毛
其实他们主要是怕朱老板扒了他们的皮……字面意义上那种扒皮,只是话不敢那么说罢了。
“那倒不至于,云南的情况一定会出现反复,这是朝廷早有判断的。”朱桢给三人减压道:“谁换到你们这个位置上,都会经历这么一遭,关键是看能不能迅速从打击中走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早日恢复云南的秩序。”
顿一下他又道:“当然还要总结教训,以免再出现这种乱局。”
“是。”三人赶忙点头不迭。
“老潘,你主政云南,又经验老道,依你看,云南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子?”朱桢问道。
“回王爷,依老臣愚见,”潘原明便恭声道:“主要是土司、土官、土酋们之前当惯了土皇帝,受不得一点管束。哪怕元朝将云南纳入版图、设置郡县,也不过是羁縻而已,一直以土官治土人,并没有直接派官直接管理过他们。”
“后来元朝退回漠北,梁王孤悬西陲,就更不敢得罪他们了,非但不用土酋们交税纳贡,还频频厚加赏赐,换取相安无事。”潘原明接着道:“结果把土酋们养的越来越骄横,越来越目无王法。”
“我们收复云南之后,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放纵收买他们了。必须要革旧布新,重订制度。派军队护送官员上任,在各府州县建立政权,让土酋土民们明白,当今云南是谁家之天下。”
“我们也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抵触,但一开始不把规矩立好了,后面再想把他们管起来,会出更大的乱子,所以还是坚决的推行起各项制度来,结果那群土酋瞬间炸了毛,直接就造反了。”潘原明叹息一声道:“是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按常理说怎么也得过两年,等感受到切肤之痛后,才会有造反的念头的。”
“情况是不一样的。内地的那些土司土官,知道朝廷的强大,明白造反不可能成功,基本都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才揭竿而起。”朱桢便道:“云南的土司就像你说的,被惯坏了,没有经过朝廷的毒打,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一不高兴就闹事,一闹就有糖吃。”
说着他又对潘原明笑笑道:“再者你也不用替本王掩饰,这些政策方针,都是本王当初极力推行的,现在出了问题责任在我,不需要你们背锅。”
“多谢王爷……”潘原明感激涕零,他以前没跟朱桢接触过,还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领导都甩锅呢。
没想到王爷这么有担当。
“那么他们主要反对什么呢?”朱桢又问道。
“最主要的是派遣流官。按计划,云南、曲靖、澄江、临安、大理、永昌六个最重要的府,全设流官;楚雄、姚安、广甫等十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为辅任同知、通判;寻甸、武定、广西、元江、景东、蒙化、顺宁、鹤庆、丽江、永宁、乌蒙、东川、芒部等二十三个府以土官为主,流官为辅。另外十个边远府暂时全用土官。”潘原明忙答道:
“这次乱子主要就出在全设流官,或者以流官为主的府。”冯诚接茬道:“嵩盟属于云南府,永昌直接被屠城,曲靖楚雄临安也都反叛了。”
“嗯。”朱桢点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
“再就是土地的归属了,根据梁王留下的册簿,云南几个大坝子上的耕地,基本都是官田。土司们的田主要在山里。但我们想要据此接收土地驻屯时,却遭到了土民的阻拦,说那些土地原本是他们的,只是被元军强占,现在元军没了,自然要物归原主。”谢熊说着啐一口道:
“这他妈不扯淡吗?合着我们辛辛苦苦一场,就成了给这帮土鳖打工了?”
“而且他们所言不尽属实。”潘原明接茬道:“譬如方志上说,元朝官吏在昆明坝子挖海口河,疏通螂螳川,降低了滇池水位,不仅解除了昆明的水患,还得壤地万余顷,皆为良田。这滇池边的水田,分明是元朝新开的,那些土司也可以说是他们的,这不耍无赖吗?”
“结果双方难免发生争执,土民好勇斗狠,且头脑简单,几场械斗下来,整个府就跟着反了。”冯诚苦笑道。
“还有吗?”朱桢又问道。
“还有就是铜矿了,东川叛乱就是这个原因。等我们派官员去接手铜矿时,发现矿场都被那些土司趁机抢占了,我们勒令他们限期离开,他们却置若罔闻。时候一到,我们就派兵驱逐,对方也严阵以待,结果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整个东川都反了……”谢熊说道。
“我基本听明白了,流官也好,土地铜矿也罢,这些触犯的其实都是土司老爷们的利益,而不是土民的。”朱桢缓缓道:
“那本王是不是可以总结为,这一切乱象都是因为,土司觉得自身利益受损搞出来的呢?”
“……”三人互相看看,还是潘原明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那土民是怎么想的呢?”朱桢又问道。
“土民怎么想不重要吧。”潘原明道:“土司土民等级森严,土民完全依附于土司,一辈子听命土司,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其实就是土司的奴隶。”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要设法改变这一点。”朱桢缓缓道:“土司为什么强大,就是因为土民对他们的无条件的服从。说白了,云南还停留在奴隶社会,土司就是奴隶主!”
“我父皇最痛恨的就是这个,三令五申规定不得逼良为贱,前朝为奴者,即放为良!如果我们能解放奴隶,让土民变成自由民,那土司没了倚仗,还怎么嚣张?”
“王爷说的是,只是此事还得从长计议,眼下实在不能操之过急啊。”潘原明赶忙劝谏道。就差说你再瞎搞云南就要彻底完蛋了。
“本王心里有数。”朱桢点点头道:“就算是要解放奴隶,也得先收拾了奴隶主才行。”
说着他问道:“云南现在有哪些强横的土司啊?”
第一零三四章 天南一霸
“回王爷,云南土司多如牛毛,实力强横者不在少数。原先元朝的各路总管均不容小觑,那些宣抚使,宣慰使更是根深蒂固,一呼百应。”冯诚便答道:
“其中最强的几个,诸如原先的大理段氏,昆明杨苴,东川安氏俱已被讨平,唯有麓川思氏因其地处偏僻,至今仍耀武扬威——攻陷永昌城的就是他们。”
“麓川思氏……”朱桢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便追问道:“他们的地盘有多大?土民有多少?能调动多少部队,驱使多少土司,战斗力又如何?”
“这……”冯诚给问的瞠目结舌,好一会才道:“我们正在调查,很快就有结果了。”
“王爷容秉,”谢熊赶忙给他解围道:“云南太大了,之前我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三江之内,对三江之外的地方欠缺了解。是永昌出事之后才开始关注麓川思氏的情况的。”
朱桢点点头,这话倒是不假,这年代的云南确实太大了,有后世的两个大。这么大个地盘,又在西南边陲,肯定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势必要分主次的。
朱老板根据实际情况为他们制定了‘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三江之内宜流不宜土’的方针,大体就是以怒江、澜沧江、元江为界。对三江以内,包括云南大理广南曲靖等靠内地区,以流官进行直接管辖,对三江以外的‘极边之地’、‘外边政区’,还是基本延续元朝‘以土官治土人’的方针。
所以云南文武很自然的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三江之内地区。当然对于三江之外地区,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就算用土官治土人,也得是忠于朝廷、遵纪守法的土官才行。
为了让土官们感知朝廷的存在,当初平定大理班师时,傅友德便派指挥使王贞率领两千军民以及数千归附的土军渡过澜沧江,在永昌筑城,预备驻军。
结果城还没筑好,就遭了一闷棍。
冯诚等人这才注意到麓川思氏的存在,开始调查起这个凶残至极的土司来。
……
接下来几天,关于麓川思氏的情报,源源不断的摆在了朱桢的大案上。这头藏身于丛林中的庞然大物,终于现出了原形……
蒙古人在攻灭大理之后,又经过七年的苦战,征服了云南西南部的傣族政权勐蓬,并于永昌设置金齿宣抚司,下辖麓川、平缅、镇西、茫施、柔远、镇康六路。
元朝后期国力衰微,对边陲少数民族的控制力锐减,麓川路的总管思汗法趁机脱离了元朝金齿宣抚司,在勐卯称王,建立了所谓的‘麓川王国’,还修建了新的都城。
朱桢比照地图发现,勐卯也就是后来的瑞丽……
那思汗法也确实堪称一代豪杰,随后他利用傣族各部对蒙古人的不满,派出使节,结盟诸土王。有敢不来的,马上发兵攻而杀之,直接吞并地盘!
各部傣族土王土司这下纷纷表示拥护思汗法,就连勐蓬国王的后裔也表示臣服,麓川政权的实力大增。
后来思汗法又率领四万大军东征,号称四十万,一路攻下腾冲、永昌、直抵勐些,遂与元朝划澜沧江而治……
“次年,思汗法又回师南征,征服了景迈、景线、景栋、勐泐、腊门、腊光等地……”冯诚这次做足了功课,一边禀报,一边在沙盘上插旗,以免王爷被那些陌生地名搞懵球。
“好家伙,这都打到清迈去了。”朱桢大体能分辨出景迈就是后来的泰国清迈;景栋就是后来的缅甸掸邦首府,其他的真就无能为力……总之看插旗的位置,差不多包括大半个缅甸和泰国北部。
“之后,思汗法又起战兵辅兵合计九万,号称九十万,又进行了西征,一直征服了阿洪王国。”冯诚接着道。
“看来大家喜欢在兵力上吹牛皮,不分民族。”朱桢不禁笑道。
但当冯诚插旗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个阿洪王国正是印度东部的阿萨姆邦……
“这他么都打哪去了?”朱桢揉着脑袋,万没料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强大的一个政权。“元朝就能容忍,这个思汗法这么弔?”
“元顺帝时期,元军曾经大规模征讨过麓川政权一次,结果思汗法在麓川江河谷大败元军,后至三台山再战,亦大胜。麓川军乘胜追击,一直打到大理。”
“元朝损兵折将,丧师失地,无力再战,不得不派出使者宣谕求和,给予赏赐。思汗法考虑到国库空虚,于是在至正十五年,也就是龙凤元年,遣其子莽三到大都纳贡请和,元朝于其地设麓川平缅宣慰司,册封思汗法为世袭宣慰使。事实上承认了思汗法对澜沧江以西的统治。”
“之后二三十年间,双方隔江而治,倒也相安无事,元朝忙着亡国,思汗法则忙着向南开疆拓土。”冯诚指着沙盘上被涂成绿色的大片区域道:
“如今,麓川政权的势力范围北至永昌大理,南至暹罗,西达天竺,东到老挝,堪称天南一霸了。”
“确实。”朱桢认同的点点头,兴奋道:“有思汗法这样的对手才够劲儿。”
“王爷说得是,不过思汗法已经死了。”冯诚轻声道。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朱桢竟有些失望。
“洪武二年。”冯诚答道:“死了十几年了……”
“怎么死的?”
“老死的,那思汗法还忒长寿,活了七十四五岁。”冯诚也服气道:“他这辈子值了。”
“这样啊,怪不得……”朱桢叹了口气道。
怪不得麓川政权没有趁着元末乱世把手伸过澜沧江来,原来正赶上老王病死,新王继位,青黄不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