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了好一会儿,城头上响起了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一个摇摇欲坠的军士,扶着箭垛站了起来。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军士现出了身形,所有人都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绷带,站都站不稳,却顶天立地,令人只能仰视。
城门缓缓打开,瘦骨嶙峋的将士们列队等待检阅,基本上人人带伤,却都站的笔直。
沐英翻身下马,整了整头盔和身上的甲胄,然后朝着城头将士郑重抱拳,一揖到底。
郭英等人见状,跟随主帅一道,向城头的弟兄作揖致敬。
城头上所有守军都直挺挺的立在那里,并无一人有要还礼的意思。这一礼,他们当得起,再重的礼他们都当得起!
这时,城头有军士问道:“大帅,我们赢了吗?”
“我们赢了!”沐英重重点头,沉声道:“三十万麓川军被我军一战而定,而这一切都是拜诸位兄弟所赐!”
沐英说着,再次深深一揖,拜谢守军将士们,然后他又问道:“城里还有多少弟兄?”
“昨晚是两千三百一十五,今天还没点名,不知道。”值守城头的千户回答道。
城下一阵沉默,沐英清楚的记得自己先是派甯正领了三千兵马驻守于此,后来胡泉又带了两千骑兵入城。
也就是说,这场定边守卫战,足足搭进去三千名弟兄。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让他光彩无比的胜利,瞬间都变得黯然失色。
便听那千户接着道:“其中前日一战死最多,差不多没了一千弟兄,连我们伯爷也……”
说到后来,他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然后哽咽起来,继而失声痛哭。
城头的将士也哭成一片,虽然他们早就已经麻木于生死,但这么多同袍牺牲在胜利前夕,还是让人痛惜万分。
城下的明军也哭成一片。
沐英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滴落在紫黑色的淤泥中……
……
良久,沐英撑着膝盖起身,因为城门早就已经不见了,他只能顺着满地的碎石爬上了城头。
郭英等人也跟着上来,他嘶声问道:“武昌伯是怎么没的?”
“啊?谁说我们伯爷没了?!”千户等人却不解的反问道。
“你说的呀。”郭英陡然提高声调。
“对呀,你说‘就连我们伯爷也……’”傅忠附和道。
“卑职是说就连我们伯爷也受了重伤,可没说他没了啊。”那千户根本不怕他们,没好气道:“可不能咒我们伯爷。”
“你……”郭英想要训斥那千户,但今天实在开不了这口。
“甯将军呢?”沐英抬抬手,让郭英等人住口,然后问那千户。
“半个月前就伤了,跟伯爷两人搭伙住一间病房呢。”千户回答道。
……
其实沐英到来的消息,军士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主将和副将的病房中。
“伯爷,都督,征南将军已经到城下了!麓川军也撤了个干净……”
躺在病床上的两人,一个断了左腿,一个折了右脚,闻言都如释重负的笑了。
甯正问胡泉:“咱们守了多少天?”
“记不清了。”胡泉摇摇头。
“我算着呢,从开战那天算起,整整八十四天……”甯正却是自问自答。
“那比洪都还差点。”胡泉笑道。
“不差了吧。”甯正坐起来道:“八十四天和八十五天,有什么区别?”
“差一天也是差。”胡泉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非要跟他较这个真儿。
“什么差不差的?”这时沐英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胡泉便笑道:“原来是征南将军大驾光临。”
“恕末将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了。”甯正也变的没正经起来。经过三个月的地狱煎熬,包括敬畏在内,很多东西都被消解了。
“少来这套。”沐英笑骂一声,然后朝两人深深作揖道:“多谢二位兄弟坚守至今,沐英代表全体将士,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两人这才坐直了身子,生受他这一礼,然后胡泉正色道:“其实沐帅更应该感谢的,是五千一百四十名守城的将士。没有他们的牺牲,怎么会有这八十四天的坚守?”
“是啊。”沐英重重点头道:“我已经向活着的将士敬过礼了,待会儿再去给牺牲的将士磕个头。”
说着神情一黯道:“我要是能早到两天,就会有很多兄弟不用死了。”
胡泉和甯正闻言神情一黯,前日的最后一战,实在是太惨烈了。
麓川军新到的生力军,以铺天盖地之势攻打定边城。他们这些强弩之末的残兵,不付出巨大的牺牲,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这也是幸存将士不太待见沐英的原因。
但其实,能以千余牺牲,守住思伦发的这一波攻势,已经是个奇迹了……
“唉……”胡泉长叹一声道:“你也不是诸葛亮,岂能算无遗策?来的已经够及时了。”
顿一下他眉毛一挑,昂然道:“再说五万麓川锡剌兵基本拉了清单,这波我们也不亏。”
“是啊沐帅,与其自责,不如杀光麓川狗贼,替兄弟们报仇!”甯正也赶紧道。他毕竟是沐英的老部下,得给上司台阶下。
“放心,已经报仇了。”便听沐英沉声道:“三十万麓川军,一个也跑不了!”
“哦,是吗?”两人闻言终于露出欢喜的神情,激动道:“那这下可赚大了!”
第一一一六章 无条件投降
反复无常是王者的通病,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思仑发也不例外。
在与明军初步接触后,谈判陷入了僵局。
思伦发始终坚持自己是归顺不是投降,明军得给自己相应的待遇。
不然自己的大军就是饿死、战死、从大山上排队跳下去摔死,也绝对不投降!
但明军鸟都不鸟他,结果局面就这样僵住了。
跟患得患失的思仑发不同,明军的态度非常明确,要么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要么洗干净脖子,等着朝廷大军把他们消灭。
云南山多路少,交通闭塞,仅有的通道被二十余万明军堵得死死的。明军确实可以说到做到,把他们消灭的干干净净。
而且明军也有这个决心!朱桢和沐英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思伦发的三十万大军诱入境内,怎么可能让他们逃回去呢?
其实加上刀厮郎的五万,和思行法的两万,思伦发搭进来整整三十七万人马。
这三十七万人,几乎就是麓川国所有的青壮年男子了。
把他们悉数留下,麓川政权这个庞然大物,瞬间就会变成毫无保护的鱼肉,然后被人摆上餐桌,尽情享用。
其实按照朱元璋本来的意思,是要思仑发认罪乞降、割地赔款、送质子入京,再将麓川国肢解成若干土司领地,彻底消除其威胁,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事情后续的发展,还真跟思仑发所料的大差不差,不管中间经历什么,他总能保全自己麓川的领地。当然缅地就别想了……
但问题是,这里头多了个老六。历史就走向另一个方向了。
朱桢在太子的帮助下,已经说服了朱老板,只要能彻底击败思仑发,就将麓川设为亲王藩国,并拿出部分藩国土地作为采邑,分封给有功之臣。
后来朱老板又在太子的建议下,扩大了分封的范围,将封邑与军功挂钩,这样就不止勋贵们,普通的将士也有可能得到封地了。
这种变相的推恩令,非但可以预防勋贵日后尾大不掉,也能极大的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让明军一直保持旺盛的战斗力。
所以为了老朱家的千秋大计,这所谓的麓川国,还是不要再存在的好。
……
不过僵局没持续几天,麓川军就无条件投降了。
其实之前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造成问题的人被解决了。
那天,思伦发父子正在小木屋里一边吃鸡,一边徒劳的商量着眼下的局面,忽然砰地一声,紧闭的房门被猛然推开。
便见刀厮养提着刀气冲冲的走进来。
“你要干什么?”思伦发汗毛直竖,勉强保持镇定,目光飘向门口,也不知那些该死的禁兵干什么去了。
“大王,听说你要拿我兄弟当替罪羊?!”刀厮养喝道:“要把责任全都推给我兄弟,跟明军说在麓川国,真正说了算的是我们兄弟?是我们执意要攻打大明?你只是身不由己,是被裹挟而来的?”
思伦发闻言神色大变,这可是他跟刀干孟密谋的事情。
道理很简单,为了减轻罪责,他肯定要找人背锅的,那么已经死掉的刀厮郎,便再合适不过了。又考虑到刀厮养和他是亲兄弟,必然因此心生嫌隙,所以还是让他哥俩一起来背这个黑锅吧。
这种绝对机密的事情,他连儿子都没说,刀厮养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谁造的谣?刀干孟吗?他在哪里?!”思仑发心虚的大声问道:“让他来见本王!”
“大王,我在这。”刀干孟从外头进来,正气凛然道:“事情就是我告诉刀厮养的,但我可没有造谣。我敢对天公地母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变成猪狗,永世不得超生。”顿一下,他冷声问道:“但是你敢吗?”
“本王为什么要发这种誓?”思仑发自然是不敢的,麓川国信奉南传上部佛教,对轮回之说深信不疑,他可不能为了撒个谎,把生生世世都搭进去。
“你不敢,就说明是真的!”刀厮养举刀指着思仑发,恨声道:“狗王,我兄弟力保你当上大王,我大哥还为你尽忠而死,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这里头有误会,你先别着急。”思仑发一边安抚着刀厮养,一边焦急的望向门口。
“大王别看了,禁兵都已经撤走了。”刀干孟冷笑道:“你已经众叛亲离了。”
“什么?!”思仑发这下彻底绷不住,失声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本王的禁兵绝对忠于王室!”
“但为臣也是王室啊。我是伟大的思汗法的亲养子!”刀干孟挺直腰杆,傲然一笑:“大家都认为你这个麓川国的罪人,已经没有资格再当国王了。所以锡剌禁兵都已经效忠于我了!”
“你!你个小婢样的贱种也配!”思仑发登时暴跳如雷,怒吼道:“你个该死的乱臣贼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本王真是瞎了眼,还把你当成忠臣!”
这会儿图穷匕见,刀干孟的图谋已经很清楚了。当初在定边之战时,他之所以支持思仑发撤下禁兵的决定,就是为了今天。
思仑发赌国运失败,全国上下哪有不恨他的?甚至那些锡剌禁兵也不例外,他们可是最忠诚狂热的大傣人主义拥趸,一旦他们认为思仑发已经没资格继续率领傣人前进时,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他。
这种时候,拱卫王室的禁兵就会变成决定王位归属的关键。
如有可能,禁兵们是不会让思伦发的儿子接位的。废了人家老子,还指望人家感激他们?恐怕人家将来坐稳了位子,回头就会清算他们。
而且傣人不像是汉人那样严格讲究父死子继,只要是王室成员,甭管叔叔大爷侄子,甚至养子女婿,都有资格抢夺王位,就看谁的拳头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