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利贞
第一一二一章 龙兄鼠弟
思仑发这边刚刚上路,那边京师已经接到了麓川军全军投降的捷报。
太子满面春风的将八百里加急递到老六面前,高兴笑道:“好好,终于了了桩大心事。沐英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
朱桢接过来仔细看了两遍,也如释重负的笑道:“这下,麓川便只是个地名了。”
“你给这个地方改个名字吧,一个不忠于大明的地区,连地名也不应该存在。”太子淡淡道。
“哈哈,还是大哥狠。”老六不禁失笑道:“嫌麓川这个名字太晦气,那就改叫瑞丽吧,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瑞丽……祥瑞美丽吗?”太子略一沉吟,笑道:“原来你小子早有打算,这名字改的不错,就这么定了吧。”
“云南的地名要么是元朝人起的。要么来自当地各部落的叫法,一个赛一个的奇怪,一个赛一个的粗鄙。”朱桢苦笑着举例道:“什么普者黑、蚊由凹……还有什么姐昌、他留、八嘎之类,一听就是化外蛮荒之地,臣弟一般见到就改,但根本就改不完。”
“应该专门派人去做这件事。”太子笑道:“改名字这种事越早越好。就跟人一样,越大了改起来越麻烦。”
“大哥说的是,这不太忙了,没顾上这茬嘛。”老六忙应承道:“臣弟一回去,就马上交代下去。”
“怎么,归心似箭了?”太子酸溜溜的问道:“这才回来几天呀,我看你就呆不住了。”
“这不妙清和刘璃都快生了吗?”老六也不否认,讪讪笑道:“再说云南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这又开始把外云南陆续收入囊中,臣弟是真挂念啊。”
顿一下,他抱怨道:“说到底,还不是父皇不让三哥四哥他们南下帮我。要是有他俩在,哪用这么牵肠挂肚?”
“说了多少遍了,他们和老二身负重任,消灭北元之前,都还挪不得窝。”太子无奈道:“老七老八老十你又看不上……”
“我可没说看不上老八,他不是给父皇看着锦衣卫嘛?”朱桢赶紧解释道。
“那就是真看不上老七和老十……”太子苦笑道。
“大哥,云南这地儿民情复杂,土司叛复无常,让这两个傻逼过去,纯属往公共厕所里丢石头。”事关大局,朱桢说的直白无比。
“怎么讲?”
“激起民愤呀。”朱桢两手一摊:“你说咱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没死找死’吗?”
“哈哈哈……”太子放声大笑道:“你这俏皮话真是刚出窑的瓦盆——一套接一套啊!”
“哈哈哈!”兄弟俩笑作一团,而后太子擦擦泪道:“好吧,虽然当大哥的不该这样说,其实我也挺看不上这俩货的。”
老七自不消说,那是从根上就烂了的坏种,虽然带兵打仗很有一套,但十足是个变态,喜欢以折磨人为乐。
“最可惜的就是老十,他自幼聪慧过人,备受父皇母后喜爱,这些年我也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勤加教导,实指望能再培养出一个你这样的好帮手来。”太子惋惜的叹息一声:
“在我身边时,他的表现也很不错,谦恭下士,博学多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对政务国事也有独到的见解,谁知这些都是假象。这才就藩一年,他就开始沉溺女色,终日过起了酒池肉林的侈奢生活。”
说着他压低声音,有些羞于启齿道:“这厮还唯恐享受不尽人间欢乐,便一心想长生不老,终日焚香诵经,烧炼仙丹,派王府官员到处寻访名医良药,宠信方士,跟他们学习房中之术,气得父皇派人去斥责他好几回,也不知有没有改正。”
“改不了的。”朱桢叹气道:“老十就是个耽于享乐的性格。但说实在的,生下来就是亲王,这样的性格再正常不过。”
“是啊。”太子叹息道:“你跟你哥哥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再往下的弟弟们,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千奴万婢了。确实跟你们很不一样,教也教不过来……”
其实包括老八在内,都是胸无大志的尽情享乐派,始终只关注满足自己的欲望。
“其实也分人,大哥别灰心,我看老十一还有往下几个弟弟,都是好苗子。”朱桢笑道:“回头我带他们到云南,好好历练几年,就可以担当大任了。”
“嗯,我看行。”太子深以为然道:“亲王身负藩国重任,必须要经过足够的历练,证明自己可堪大任才能去就藩。不能因为他是老朱家的子孙,就可以不学无术,祸害百姓。”
“大哥说的太对了,这正是臣弟一直想跟你说的,”老六重重点头道:“文官武将,都得从底层做起,哪怕常茂、邓镇这种,年纪轻轻就继承公爵之位的,不也得先从基层军官做起,一点点的往上升吗?”
“为什么父皇怕他们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就不怕自己的儿子,昏庸无能、祸国殃民呢?”朱桢沉声问道:“所以,目前的就藩机制必须要改一改了,不能到了年纪就之国,得历练,得考核,得让他们证明自己。不然臣弟还真不放心,把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土地交给他们!”
“嗯,是这个理儿。”太子赞同的颔首道:“咱们都好好寻思寻思这事儿,回头心里有了章程,一起跟父皇唠唠。”
“行。”老六点点头,嘿然笑道:“只要我还没被那帮文官撵走……”
“这里是你家,谁敢撵你走?!”太子提高声调道:“那些文官就喜欢无事生非,让他们随便说去,反正奏本递上来也是我批。”
“不过有句话,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臣弟现在是藩王了,不在自己的藩国呆着,跑到京城赖着不走,难免招人闲话。”朱桢轻叹一声道:“所以等大比之后,我还是回云南吧。”
“唉……”太子还想再劝,但他忽然意识到,老六现在在京城呆着也不舒服了。也是,在藩国里说一不二,称王称霸惯了,跑到京里来束手束脚、伏低做小,换了谁也不会舒服的。
第一一二二章 这京城没法呆了
文华殿中。
太子长叹一声,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有些萧索的问道:“考题出的怎么样?”
“出完了。”朱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呈给太子道:“大哥要看看吗?”
“不看了。你直接呈给父皇吧。”太子摆摆手,不想再节外生枝。
朱桢当初被留在京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给春闱出题。
五年前,朱桢担任国子大学祭酒时,大搞教育改革,跟文官集团闹的不可开交。后来又把各自背后的皇帝和儒教牵扯进来,连孔子和孟子的牌位都被迫参战,险些把天都捅破了。
最后虽然不出意外的,以朱老板父子胜出告终,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妥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三年后,恢复停办多年的科举。
当时是洪武十三年,按说十六年就该重开科举了。当年春,朱老板把朱桢从云南召回,除了大婚之外,就是为了让他操持科举。
结果云南局面忽然崩坏,朱老板不得不把老六紧急派了回去,又硬生生将当年秋闱延后了一年。
当时朱老板的理由是,咱说的三年以后,本就是指的洪武十七年,而不是十六年。朱老板耍起赖来,臣子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咯。
到了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七年,老六还在云南不得抽身,朱元璋没有理由再拖延了,只好同意举行了秋闱。
结果这次秋闱完全由文官主导,选出来的举子依然全都是孔夫子的形状……
好在朱老板早知如此,没有让自己的天子门生趟这浑水,不然弄不好就是个全军覆没……这几乎是一定的。
虽然宋濂、戴良等儒教领袖,都被朱老板借着胡惟庸案剪除干净。但只要朝廷还尊孔一天,儒教就不会灭,依然会有无数的孔孟门徒,前赴后继站出来‘除魔卫道’的。
而朱桢和他教授‘旁门左道’的国子大学,就是许多儒教徒眼中,妄图亡我圣教的‘歪门邪道’了。怎么可能让国子大学出来的大学生们考中举人?
朱老板规定国子大学的毕业生,等同于举人,可以直接参加礼部举行的会试。这样就把自己的天子门生们保送到了春闱。
但这样做很是惹人非议,不光言官们,一些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也纷纷上书劝谏,指责朱老板过于偏袒大学生,对各地考生有失公平。
朱老板虽然从来不会被批评声左右,但文官们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最擅长的就是‘群蝇战术’,像一群苍蝇整天围在他边上嗡嗡嗡,烦都能把人烦死。
而且胡惟庸案之后,朱老板对文官容忍度高了不少,不再轻易喊打喊杀。初时他们还忌惮朱老板的淫威,但人就是这样,记吃不记打,日子一久,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这时朱桢回京了,朱老板便迫不及待把烂摊子丢给老六,还振振有词的说:‘人老了,就图个清静……’
这纯纯属于把老六往火坑里推。
本来按照朱老板的想法,科举什么的,不过是给自家选官的。老六自己出题,自己录取就完事儿了。那帮文官最多继续苍蝇嗡嗡,反正老六早都习惯了,应该也不受什么影响。
他却大大低估了文官们的战斗力,那帮文官是只敢跟他嗡嗡嗡,但对上老六这个已经就藩,且手里没了锦衣卫的藩王,他们可是真敢上——于是群蝇战术变成了群蚊战术,不止嗡嗡嗡,还咬你满头包!
自打朱老板宣布让老六全权负责春闱后,文官们便着了魔一般,疯狂的集体上本,列出种种理由,劝谏皇帝不可如此。
朱老板留中不发,他们便在朝会上说,且不只是说一次,也不止一个人说,而是所有人一起说,逮着机会就说,什么国家大事全都搁一边,大小九卿、科道言官就说这一件事儿——
哪能让老六既出题又阅卷,那朝廷的抡才大典,不成了他国子大学的内部考试了?各省千里迢迢进京赶考的举子,肯定一个也考不中。
这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的!其中指不定就会出几个张元,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
双方整整僵持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文官们当然也不会一直干说,还抛出了各种湿乎乎的黑材料,什么老六贪财好色,挖绝户坟,踹寡妇门;什么老六残暴不仁,在江西日本和云南杀人如麻;什么老六图谋不轨,把市舶舰队变成自己的私人武装,还把云南变成了独立王国……
绝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造谣抹黑,哪怕沾点边也是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天让人这么编排,谁也顶不住。
至少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就对此深信不疑。也跟着联名上书,说要是老六包揽出题和阅卷,他们就集体弃考了,而且再也不参加大明任何考试。
朱老板见老六是真招架不住了,只好退一步,让文官们负责录取,老六只负责出题。但前提是他们不能再揪着老六不放了,不然朱老板可要关门放老八了……
文官们这才偃旗息鼓。
……
结果原本定在二月中旬举行的会试,现在都四月了,老六才刚出好题。
当然考题也确实不好出,这就纯属老六自作自受了。当初是他规定会试分七场,经、律、算、计、工、科、广文。也就是说,他要出七科的考题,而且每一张考卷都要既有足够的题量,又有合适的难度可以起到选拔的作用。
为了防止泄密,他还不能让别人帮忙,甚至不能接触任何人,每一道题都得亲力亲为,真是要了个血命。
最头大的时候,他都有些羡慕老十,觉得鲁王殿下才是藩王的正确打开方式,而不是自己这种没事找事,自讨苦吃,还落了个满身骂名的蠢路子。
把考题交给朱老板的那一刻,他长长吐出口浊气,总算是完事了。再也不想管京里这些鸟事了……
但当他准备回府抱抱孟煵,解解心中烦闷时,却被朱老板叫住:“你还不能出宫。”
“咋?”
“得等到开考以后,你这个出题人才能接触外人。”朱元璋咳嗽一声道:“想孩子的话,让你媳妇带着孟煵进宫陪你就是。”
“也好。”朱桢缓缓点头,心中暗骂这他妈都什么事啊。
这京城真是一天也没法呆了。
第一一二三章 被害妄想症
大明的翰林院位于东长安街南侧的青龙街上,与宗人府、吏部门对门。这么好的位置,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而是朱老板为了方便让翰林们给自己念书,所以才把他们的衙门设置的离宫门近一些,仅此而已。
事实上,洪武年间的翰林院,远没有后世那么显赫。因为朱老板把有学问的人,和能干事的人分的很清楚。在经过最初的迷信阶段后,他发现学问好的人往往只是擅长读书,并不代表同样擅长别的事。而且很多书呆子读书读坏了脑袋,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因此他很快就不再迷信那些所谓大儒,只把他们当做给自己讲书的人肉喇叭,帮圣旨润色的工具人而已。所以翰林出身的官员并不会得到特殊优待,反而会被朱老板视为书呆子,不愿意让他们担当重任。
但翰林们显然不这么想,他们根深蒂固的认为,万事万物之理尽在圣贤书中,自己熟读四书五经,深谙圣人之道,就是最优秀的栋梁之材。朱老板不重用他们,只能说明他是个有眼无珠的大老粗,而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所以翰林院自来就盛产跟朱老板对着干的‘直臣’,仅次于专门喷人的都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