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九成九应该是知道玄奘大师的思路的,所以,法华宫才会变成法华寺。
从他刚才试探性质的说话,就能看的出来,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局外人。
“我们还是说说棉花吧。”李慎舔舔干燥的嘴唇,笑着对云初道。
他现在越发得对云初这个人感兴趣了,准备再深入地了解一下。
只要一深入,基本上人人都会喜欢上云初,毕竟,他真的是一个又聪明,又风趣,说话还好听的人。
走的时候,李慎的随从捧着适合将士们穿的棉衣,棉裤,带护耳的棉帽子,方头的皮底棉鞋,以及中间用一米多长的带子连在一起的三根手指的棉手套。
这些东西都是崔氏带着家里的女人们日夜赶工做出来的,用的是胡商们带来的棉花,而不是云初他们从上林苑偷来的棉花。
那些棉花虽然也晒干了,可惜,棉花里还有非常非常多的棉花籽,这些棉花籽跟棉花纠缠在一起非常地不好剥,此时此刻,云初非常地怀念他少年事情遇到的跟棉花有关的事情。
他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用剥,只需要把棉花交给收购站,把钱拿回来,再根据卖的棉花重量,按照比例提着油桶去领棉花籽油。
他没有去除棉花籽的机器。
其实也用不到这种机器,在大唐人力充足的情况下,用机器只会增加商人的利润,而不能达到富民的目的。
这个时候,全民参与的劳动才是一个好的工作方式,人人有活干,继而人人有饭吃。
不给人们找一点适合晚上干的活计,他们闲着没事,就只知道忙着传宗接代……日子会过得非常无聊。
想想都好,每到晚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大团棉花,不用点灯,只需要依靠触觉,就能把棉花里的籽全部挑出来,能赚钱,还不感到劳累,岂不美滋滋?
眼看着时间就要进入九月了,云初悬挂在荷花池上的两具尸体,终于出落成了两具完整的白骨。
云初让太医署的仵作过来,将这两具白骨,用细刷子仔细刷干净,去除上面残余的骨肉筋膜,从骷髅的鼻孔位置掏出脑浆杂质,再把大骨头钻两个洞,用醋熏蒸之后把里面的骨髓掏出来。
再浸泡在酒精中消毒杀菌,最后刷上一道明漆,重新用金丝连接成一个完整的骨架,亲自带着万年县的六曹管事们将这两具骸骨,交给了等候已久的何医判。
一众医者看到这两具干净,整洁的骸骨,如获至宝,人人争先着要触摸。
以前人的骨头都被肌肉,或者肥肉包裹着,看不清楚,也不是没有医生想要去研究白骨,终究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有伤天和,最终只能是想想。
现在,终于有人出头给他们送来了可以对照的实物骸骨,如何能不欢喜呢。
瞅着那群名医们,用手触摸着冯忠跟赵三郎的骸骨,万年县的六曹管事们各个双股战战。
原以为张甲他们已经把冯忠跟赵三郎的家眷抓回来了,接下来就该发卖罪囚家眷了。
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云初居然没有放过死掉的冯忠跟赵三郎,将两具骸骨仔细打扮一番,就直接卖给了太医署。
价钱,就是被他们两人贪渎的三百贯!
至于这两人的家眷,云初却把他们毫发无伤地放出来,因为,两家的家眷们都同意,卖掉骸骨,不卖他们。
云初指着骸骨脑门上写着的冯忠跟赵三郎的名字对六曹管事们道:“这两具骸骨,这些名医们使用上百年不成问题,甚至可以一代代名医传下去,我相信,冯忠,赵三郎的美名,应该不会有人忘记,也不会忘记他们因为贪渎了区区三百贯就上吊自杀的故事。”
此话一出,十个六曹管事,立刻就昏倒了三个。
第四十四章 渭城曲
李义府对于云初别出心裁的处置贪官尸骨的事情大为赞赏,甚至在朝堂上向皇帝建议,以后再发现贪官污吏,可以照此办理。
天下医家甚多,需要的骸骨也应该很多……
这个建议出台之后,朝堂上一片安静。
就连平日里最刚烈的御史言官也闭上了嘴巴,手捧着笏板如同庙里的菩萨一般。
李治顾左右而言它,负责管理朝堂秩序的御史喝退了李义府。
从此,云初这个名字,基本上就成了禁忌,没有人愿意提起他,也不愿意有人把他跟别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像是为了消除云初带来的令人震惊恐惧的消息,武昭仪在三天后,为皇室新添了一名公主。
李治很喜欢这个女儿,每日都要去武昭仪那里看过孩子之后,才会去办自己的事情。
长安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很低,就像是压在烂怂大雁塔的塔尖上,随时随地就会有暴雨降临。
老猴子骑着一匹骆驼来到了云家,他看起来非常的疲惫,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才回来,就窝在一张软塌上,接受娜哈殷勤的按摩。
云初看了一眼老猴子丢在地上的装备,就知道他这一段时间又回了一趟西域。
“清理干净了吗?”
老猴子摇摇头道:“河西道上寺庙,洞窟一百二十六座,挨个清理,如同持凿开山,哪有那么容易。”
“玄奘大师总不能逮着你一个人往死里使唤吧?你看看人家窥基,整日里酒肉不断,歌舞不绝得养着肥膘,就你越来越瘦。”
老猴子摆摆手道:“休憩一阵子就好了。”
见老猴子不愿意跟自己多说佛门内的事情,云初也就不问,就让这个老猴子安静的躺一会,接受娜哈殷勤的按摩。
“最近,不要胡乱动弹,尤其是不要再做杀人悬尸这样的事情,接下来,没人有精力照顾别人。”
听了老猴子的话,云初也就明白了,李治废后的事情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不仅仅是废后,还有长孙无忌的事情在里面。
对李治来说,昔日那个把自己捧在心肝上的亲舅舅,如今已然蜕化了,变得左顾右盼,甚至到了敌对的地步。
褚遂良已经开始在朝会上公然攻击武媚一个宫妃,这并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李治觉得褚遂良逾矩了。
对皇帝来说重臣突然间打破昔日大家都默认的规矩,这会让他觉得此人很陌生,需要重头来衡量一下,这个昔日很熟悉的人。
帝王的重新衡量,重新认识很可怕,绝对不是李治亲手逮住云初这种偷自家种子的小事情。
不管云初把偷去的种子种在什么地方,最终,那块地还是属于皇家的,东西还是属于李治的。
所以,他不在乎,甚至还想鼓励云初多偷一点。
不论云初用偷去的种子赚了多少钱粮,这些钱粮只会存在于大唐,只会让他的帝国更加的富裕。
褚遂良无端攻击一个宫妃,就是在攻击他本人,就差直接说出武媚是先皇宫妃这个事实了。
从褚遂良激动地攻讦模样来看,说出这个事实的时间,估计就在下一次朝会上。
如果说褚遂良没有后盾的话,李治是不信的,而满朝文武中,有资格充当褚遂良后盾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孙无忌。
李治从不认为自己把武媚从寺庙里接出来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即便是他英明无比的父皇,在这方面更多的也是随心所欲。
凭什么在父皇那里就是英明神武的表现,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生完孩子才几天的武媚虚弱的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丑丑的婴儿。
看样子是刚刚哺乳完毕。
亲自给自己的孩子哺乳一个月,这是武媚坚持要做的事情,据她说,这是证明她给子女尽过为人母亲的责任了。
至于一个月以后,那就是乳娘的事情了。
就在武媚床头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些绿色的奇奇怪怪的衣服,衣服叠的板板正正,最重要的是,这些衣服上没有唐人衣服上常见的带子,而是多了一些类似铜钱大小的铜片。
李治解开发髻,取过一顶类似帽子的东西往头上戴了一下,再把卷在帽子上得一圈东西放下来,发现这圈东西正好护住了后颈,而两条原本扣在头顶上的耳朵一样的东西,也随之落下,宫人,迅速的将耳朵拉到皇帝的下巴上,用铜片锁好。
李治用手比量了一下面部,发现露在外边的只有口鼻脸颊以及眼睛,其余部位都被这顶深桶模样的怪帽子包裹的严严实实。
“不好披甲!”
李治对于帽子的保暖效果还是非常满意的,就是对帽子的防护力很是不满。
武媚见孩子睡着了,就轻声笑道:“作价一千两百钱的东西,有保暖之用已经很了不起了,陛下偏偏要把这东西跟作价十万钱都不止的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乌锤甲相比,岂不是贪心不足吗?”
李治摇头道:“没说要跟光明甲相比,朕要的是能与白布甲,皂绢甲,布背甲相媲美的东西,哪怕再多出一些钱,朕也心甘情愿。”
武媚缓缓坐起身,宫人迅速在她的背后放好靠枕,她这才对李治道:“云初只不过是提出来了一个想法,既然陛下想要这东西既要保暖,又要结实,何不将此物交给甲署,那里的能工巧匠颇多,自然能制作出符合陛下要求的东西。
妾身也看过这些东西,发现这些衣物上的铜片就非常得好,不用系带子,只需扣到对应的窟窿里,衣衫就能稳稳地贴在身上。”
李治掀掉让他闷热的帽子,拿起衣衫看了看,点点头道:“这一点似乎真的不错。”
武媚笑道:“是什么事情让陛下如此恼怒呢?”
李治瞅着武媚道:“好好地将养身体,等你身体痊愈了,朕再跟你细细诉说。”
武媚道:“谢陛下怜惜。”
李治俯身再看看自己的闺女,就离开了昭仪殿,他准备今晚再去一次长孙无忌府上,做最后一次努力。
宫人小心的梳着武媚的长发,而武媚则瞅着宫殿的幽深处发愣,总觉得那里藏着一只鬼。
云家人都在处理手上的棉花,就连云初跟娜哈也不例外,云初撕扯了几把棉花之后就失去了兴趣,而在他失去兴趣之前,娜哈早跑了。
老猴子自从缩进那个软软的锦榻上之后,就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假如不是娜哈用头发试探他的鼻息,发现他的呼吸悠长而缓慢,云初还以为这个老家伙已经死掉了。
老猴子睡得很沉,是那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沉睡,这个时候的老猴子很好谋杀。
屋檐下的两窝燕子已经完成了养儿育女的责任,它们的孩子都已经平安长大,如今,正在院子里努力的练习飞翔,其中一只还非常大胆的落在猞猁的脑袋上。
于是,猞猁就毫不客气的一口吞了,装摸做样的一动不动,然后就被娜哈掰开猞猁的嘴巴,将那一只可怜的燕子给拯救出来。
窗台上有不少晒干的虫子,这是两家燕子给云初这个主人付的屋檐钱。
等这些小燕子彻底的学会了飞翔之后,它们就要一路飞到南方去了。
而今年,它们走的已经有些迟了。
天阴沉沉的却总是不下雨,连续四五天不见太阳,长安已经变得有些凉了。
荷花缸里的睡莲,开过最后一朵睡莲之后,就没有花苞出来,铺在水面上的叶片的边缘渐渐的开始泛红,并且有些卷。
一只刚刚孵化出两条腿的青蛙,在荷花缸里愉快的游着,也不知道它能不能赶在刘义捞取睡莲根茎,清空荷花缸存水的时候变成一只真正的青蛙。
来晋昌坊里的长安人越发的多了,狄仁杰房子外边的那一树梅花已经很模糊了,至于云初当初写的那首《陋室铭》也被风雨侵蚀成了一个个的黑坨坨。
当初能居住五百个士子的陋室,如今只剩下不足一半,烂怂大雁塔就矗立在消失的另一半陋室上,因为士子们有在墙壁上写诗,写文章的习惯,所以,大雁塔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文字的尸体。
第二天,终于下雨了,雨水丝丝缕缕的落在落在长安城,也落在东市云初的官署屋檐上。
看着雨水落在了窗外叶子依旧碧绿的柳叶上,云初突然想起来了一首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诗押韵不押韵的不重要,是不是被云初生吞活剥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褚遂良终于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
“皇上,您如果真不喜欢王皇后,可以另选皇后。为什么非选武氏呢?
武氏当过先帝的才人,天下人会怎么说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