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晋昌坊的人对这两只花熊也就见怪不怪了。
玄奘亲自出来看过花熊,还给两只花熊喂了一些糕饼,不知为何,他跟两只花熊相处了整整一天,最后还说,这是一种最有佛缘的畜生。
这是玄奘自从回到长安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人前,没日没夜翻译经卷的玄奘显得很清瘦。
人们只会远远地看着这个和尚跟着两只花熊在晋昌坊漫步,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打扰。
他似乎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即便是走在热闹的集市上,也像是一个人在独行。
此次出行,玄奘没有任何目的,就是跟着两只花熊走,花熊啃竹子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给它们递竹子,花熊进集市的时候,他就看着花熊张着嘴巴跟店家讨要食物,有时候也会吃一点店家奉上的素食。
天黑的时候,他就回大慈恩寺了。
云初拿着老猴子整理出来的《西游释厄传》的书稿,担心的道:“我们这样做对玄奘不好吧?”
老猴子道:“我很期望他能发怒,或者有什么别的情感出现,可惜,直到现在,不管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任何情绪上的动荡。”
云初皱眉道:“这难道不就是你们修行的目的吗?”
老猴子低声道:“我曾经有一次禅定的时候,进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层次里面,那里面没有我以为的黑暗,只有光。
我不知道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头顶的光有多高,更不知晓我脚下的光有多深。
我行走在虚空里,上下左右前后都留下了我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会发光。
我甚至能从这些发光的脚印里看到我的过往。
我知道,这是我获得大圆满的一个征兆,可惜,我没有半点的喜悦,只有很深沉,很深沉的悲伤。
这种悲伤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我就跑出来了,醒来后,就看到娜哈正在用一根鸡毛逗弄我的鼻孔。
云初,既然我都能进入那个境界,那么,玄奘是不是早就走过去了?
我想让他回头,离开那光明之地。”
云初怀疑的道:“我一直认为佛是拯救世人的。”
老猴子苦笑一声道:“那么,谁来拯救佛呢?”
云初淡淡的道:“让娜哈带着两只花熊去。”
老猴子道:“有用处吗?”
云初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娜哈身上只有欢乐,两只花熊只要吃饱了就无忧无虑,这世上不可能有比她们这样的好的组合了。
还有,如果不是娜哈身上有你最想要的快乐,以你的本性,早就在西域的时候就把娜哈偷走去换钱了。”
“好吧,我明天就去试试。”
送老猴子离开之后,云初也喟叹一声,他总觉得玄奘可能看到了他降临这个世界的那一幕。
塞来玛在戈壁上看到的那座巨大的睡童雕像,应该是他当时所在的大地之子雕像。
很多人说那个孩子静静地躺在戈壁上,能睡得如此安闲,完全是因为他本身就躺在了母亲的怀抱里。
当云初自己变成婴儿躺在那片戈壁滩上的时候,他除过绝望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大地母亲再好,也是抽象的,最终还是塞来玛温暖的怀抱拯救了他。
所以,云初不去追求虚无,更不去追求精神上的纯粹,因为,精神追求的极致,便是虚无。
云初喜欢看东市上那个疯了的歌姬,穿着破烂肮脏的裙子,一手拿着一块客人赏赐的糕饼,另一手拿着一个被人啃了一口的梨子,在春雨中翩翩起舞。
她的舞蹈跳的极好,比平康坊里的任何舞姬跳的都要好,尤其是她赤着脚踩踏着水坑溅起一些水花的时候,云初就认为整个天地都是她的舞台,就连绵绵不绝的春雨都是专门为她下的幕布。
云初不敢想,当东市上的桃花开的时候,她在桃花下舞蹈的样子,就派人把她送去了万年县的悯孤院。
她可以在那里尽情的跳舞,不用担心有泼皮总想去剥掉她的仅有的,蔽体遮羞的破裙子。
娜哈给了那个疯了的歌姬一件很漂亮的带着长长裙摆的舞裙。
果然,在悯孤院桃花盛开的时候,娜哈去看她跳舞,回来说,漂亮的不像话。
云初固执的认为,那个疯了的舞姬,就是失败版本的玄奘大师。
在曲江里,云初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各种肉,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种皮。
肉被这寒冬冻得硬邦邦的,皮子也被冻得硬邦邦的,皮肉分离之后,那些猎物也就完成了自己在世间的使命。
派二牛来曲江坊当里长明显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
在这段世间里,二牛带着乡民们将整个曲江里修整了一遍。
尽管天上还是会往下落煤灰,但是,当大堆大堆的砖瓦被重新摞的横平竖直,当利用砖窑的余热修建好的澡堂起作用之后,再加上二牛强行要求地屋顶的煤灰,一日一清理之后。
这个原本肮脏,杂乱的村子,立刻就充满了工业美。
尽管这里的空气不好,尽管这里的天上会掉煤灰,人们洗干净之后,曲江里也就从鬼域变成了人间。
砖窑里的煤灰代表着财富,以后,还会有造纸作坊里流淌出来的大量污水,也会代表着财富。
云初准备等长安修建的差不多了,万年县变得更加富裕一些了,这里的土山被开采光,就打算把这里的砖窑,转移到更加偏远的蓝田县去,那里还有大量的土山可以利用。
根据他以前的一位老上司的话来说就是——想要金娃娃,当娘的不受罪怎么成。
云初想要很多,很多的金娃娃,所以,长安附近的这些黄花闺女一定要变成妇人才成。
这是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
也是所有人,所有事想要嬗变,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万万不可缺。
第八十七章 我就是一个看热闹的
玄奘活得越来越像佛陀,云初则活得越来越靠近人间。
晋昌坊的发展已经到了瓶颈期,如果还想往高处走,就要在产业上有一个重大的调整。
只是,在人的想法跟不上发展步伐的时候,再做变动,就需要等晋昌坊的人自发地认为自己需要前进的时候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发展法子。
如今的晋昌坊人,渐渐地已经开始在生活中不穿那些花里胡哨的广告衣衫了。
而是重新穿上自家的老土布衣衫,看起来虽然不好看,却很干净,合体,显得民风淳朴。
再做买卖的时候,一个个也没有了当初的迫不及待,而是显得很从容。
这种从容是家中有余粮,有余钱带来的从容。
即便是那些不肯停歇罢手的工匠们,也知道干了一个月的活计之后,给自己留出来一两天的时间,专门休憩,喝茶,看马球场上那些好看的屁股。
腊月天,晋昌坊的狗都把长嘴缩在怀里不肯露出来的日子里,晋昌坊的游人,生意也迎来了最平淡的日子。
晋昌坊的生意人们也不着急,一个个围着晋昌坊人,才舍得置办的暖桌子说一些闲话。
寂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临街的人们纷纷探出头去看。
发现是一个把自己裹得跟一头熊一样的骑士,正在晋昌坊的街道上疾驰。
幸好是腊月天,晋昌坊只有很少的一些,去大慈恩寺上香的信男信女们。
快马来到云家门口,看门的肥十,先是仔细打量一下眼前这个大汉,最后,欢喜地喊道:“肥九,你回来了?”
肥九从马上跳下来,先是抱一下肥十的身子,马上问道:“郎君在家吗?”
肥十连连点头,肥九丢下战马就急匆匆地进内宅去了。
寒冬腊月天里,云初却满头大汗,热气蒸腾,一杆长枪被他耍得如同一条活过来的毒龙,处处透着杀机。
等他在空中连续翻转几下之后,就把长枪虚空刺了出去,虽然枪尖只跟对面的木桩子接触了一下,木桩子上就出现了一个鸡蛋粗细的洞。
透过这个洞,云初看到了,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肥九。
缓缓收回长枪,云初吐出一口白色的浊气,在两尺之后才慢慢地变淡。
“回来了?”
听郎君在跟他说话,肥九哆嗦几下僵硬的嘴皮子,取过旁边搭在绳子的毛巾递给云初。
云初一边擦拭脸上,头上的汗水,一边对肥九道:“去好好地洗个澡,暖和一下,再去大食堂好好吃一顿,最好喝点酒睡一觉,等身体好了,再跟我细说你们在吐谷浑的事情。”
肥九连连摇头道:“等不了了,郎君,李敬业带着英公府的部曲,跟他在吐谷浑招募的死士去了青海。”
云初微微皱眉道:“他去青海干啥?”
肥九有些恼怒地道:“抢劫!”
云初领着肥九进了屋子,让他坐在炉子边上,却不准他脱鞋。
“青海那边能抢到什么?”
“禄东赞嫁女。”
“张柬之怎么说的?”
“张柬之不同意李敬业的主意,说我们在吐谷浑要做的事情,才有一些好的开端,这个时候惹怒禄东赞,论钦陵父子会给大唐带来很大的麻烦的。
然,李敬业不听,带着自家人马走了,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张柬之这才派我快马回来,把李敬业的事情告知郎君。”
云初给肥九倒了一杯热茶,示意他润润干裂的嘴唇,然后想了一下道:“其实也没什么。”
肥九喝了茶水道:“张柬之说很麻烦。”
云初摇头道:“左右不过是一群强盗罢了,如果禄东赞连一伙强盗都打不退,还说什么,当什么摄政宰相呢?
张柬之还说了什么?”
“张柬之说,他已经联合了六百户三千七百多流浪吐谷浑人,如果郎君不阻止李敬业的行为的话,他就准备带着这三千七百个吐谷浑人,突袭一下赤水源,如果事情顺利,他就沿着原路回来,如果事情不对劲,他就准备直接从吐谷浑去西域。”
听完肥九的回答,云初瞅着肥九被寒风切割的,满是口子的麻皮脸道:“你为什么回来了呢?”
肥九嘿嘿笑道:“老奴在,李敬业不好肆无忌惮,张柬之也不好随心所欲。”
云初怒道:“胡说八道,咱们家的生意最重要。”
肥九笑道:“如果按照郎君的安排,咱们家最多能收几千头牛,卖出几百套房子。
如果,李敬业跟张柬之两人,有任何一个人成功了,老奴就觉得咱们家可以自己有牧场,有牛羊,如此一来,岂不是比郎君策划的一锤子买卖来的好?”
云初又瞅着肥九道:“你又干了些什么呢?”
肥九冷笑一声道:“老奴身份低微,平日里跟李敬业和张柬之两位郎君没法待,所以,只能跟李氏部曲以及那些想要来大唐的吐谷浑人待得时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