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觉得自己的心早就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没想到,在何远山举着铜锤把那七个孩子的脑袋敲碎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还是剧烈的跳动了几下。
“我会战死在这里!”何远山用死人的衣衫擦拭着他的铜锤,语气淡漠而平静,跟平日里的聊天没有任何差别。
“现在,我只想着如何守住这座城,将突厥人拖在城下,等武侯大将军来替我复仇。
如果我能做到,我的孩子们就好过了,陛下一定会封赏他们为从七品的武骑尉,如果我死的足够精彩,就算是云骑尉,我的孩子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云初点点头,把自己的酒壶递给了双手微微发抖的何远山,一个早就把自己当成死人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
何远山一口气喝掉了一壶酒,把酒壶还给云初,在他肩膀上拍拍道:“这座城是属于死人的城,你这种活人如果能不进来,就不要进来。”
云初苦笑一声道:“我本来已经跑了,后来又回来了。”
何远山大笑道:“你不会真的是为了我们的同袍之情吧?”
云初摇摇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却没有好到同生共死的地步。
你们把我在白羊部连锅端来了,那里有我的养了我好些年的养母,跟一个从会说话起就一直喊我哥哥的女娃子,她们要是死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本来衡量了一下活得时间长,跟活得舒心却时间短,最后,还是觉得人活着开心是最重要的。”
何远山瞅着云初,半晌,才冷声道:“不要想着去白羊部把她们找出来带走,如果你这样做了,我会在第一时间杀掉她们。”
云初点点头道:“没错,白羊部的塞人们打顺风仗还好,如果他们知道在打一场绝境中的战争,他们会鸟兽散的。”
“你明白就好,既然你也不想活了,那就带人去把城外的青稞青苗全部铲除留带回来喂牲口。”
云初答应一声,就带着一队府兵驱赶着那群刚刚杀人吃肉的胡人们去城外割再有一个多月就能收割的青稞了。
由于这些青稞可以拿去喂养牛羊,骆驼,割青苗的胡人们还是非常的积极。
仅仅用了三天时间,龟兹城外原本碧绿一片的麦田就变得光秃秃的。
处理完毕了这件事,云初就去白羊部找塞来玛跟娜哈去了,毕竟,这是何远山亲口答应他的事情——不能正大光明带走,只能偷偷地,在不损伤白羊部人乐观精神的情况下带走她们。
云初找到塞来玛跟娜哈的时候,她们站在外围观看族人戏弄那两个手脚都被打断,却依旧顽强活着的突厥人。
对于白羊部塞人这种自己作死的行为,云初早就见怪不怪了。
当云初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第一个发现云初存在的不是自称视力极好可以看清楚天上老鹰模样的塞来玛,更不是闻着味道就能知道云初在那里的娜哈,而是一只猥琐的肥旱獭。
肥旱獭的脖子上拴着一根铁链子,这东西在塞人部落可不多见,如今,铁链子的另一头抓在娜哈的手中,就知道羯斯噶这个人真的非常宠爱娜哈。
娜哈炮弹一般的冲进云初的怀里,同时还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塞来玛看到云初的第一刻,就用手捂住了嘴巴,眼泪却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
她想扑上来,只是云初那一身整齐的唐人官服让她生生的止住了脚步。
云初没有说话,抱着娜哈,示意塞来玛跟他走。
此时,米满正好把一个大麦头放进突厥人的裤裆里,引来了无数族人的嬉笑声,除过骑着马站在远处的羯斯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塞来玛,娜哈,以及一头肥旱獭跟着一个唐人少年郎走掉了。
娜哈跟往常一样,习惯性的骑坐在云初的脖子上,双手抓着云初的新蹼头,大声的喊着“驾驾驾。”
云初松开了大肥脖子上的铁链子,得到自由的大肥第一时间就蹦蹦跳跳的朝远处的草甸子跑去。
“我想把它养的再肥一些,等哥哥回来就烧着吃。”眼看着大肥跑了,娜哈有些遗憾。
“回去之后我给你做沙葱牛肉包子,那东西可比烧旱獭好吃的太多了。”
云初随随便便应付一下娜哈,又对塞来玛道:“这些天你就住在我屋子里。”
塞来玛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看远处似乎在看她的羯斯噶,立刻猛烈地摇头道:“那些人会笑话羯斯噶的。”
云初的眉头才皱起来,羯斯噶就已经驱马过来了,对于娜哈骑在云初脖子上的放肆行为他似乎乐见其成,只是一把将塞来玛提到马背上,放在自己怀里,笑呵呵的对云初道:“带娜哈去耍吧。”
说完话就拨转马头重新回到看热闹的人群里去了。
娜哈对于父母的离开毫不在意,还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鬼脸,就继续抓着云初的蹼头骑马。
回到桑林地居住地,娜哈对什么都感兴趣,尤其是矮几上的笔墨纸砚,以及堆积如山的文书。
云初则开始烧热水,才离开娜哈两个月的时间,这孩子已经脏的要不成了。
直到娜哈被云初拔光丢进大锅里,娜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大声哭泣起来,她一点都不喜欢洗澡。
大关令衙门里的行军锅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何远山,刘雄几个人这些天就没有回来过,一旦突厥人来了,这些锅一定会被抛弃的。
方正走的时候给云初留下来了一些澡豆,这东西其实是绿豆粉跟药材混合之后的产物。
价格昂贵,乃是老神仙孙思邈孙真人亲自研制,据说由豆粉和药制成,既能去污又能护肤,据说用它洗手洗面,十日色如雪,三十日如凝脂。
这东西用水化开之后,有一股子淡淡的药草香,娜哈闻到这股子味道之后,立刻就安静下来了,还示意云初给她多涂抹一些。
用了半个时辰,三锅水,终于把这个脏孩子给洗出来了,穿上老羊皮给云初准备的红肚兜,唇红齿白的真的很可爱。
准备给娜哈做饭的时候,云初开始怀念侯三,不管这人是不是二五仔,好用是真的好用。
掌固张安他们正在杀牛,准备制作牛肉干,这是早就开始准备的军粮,打发哑巴去要了一大块新鲜牛肉回来,云初带着只穿着一个红肚兜的娜哈去拔了不少的沙葱回来,让这孩子一根根的挑选沙葱,他则开始发面,剁牛肉馅子。
制作牛肉包子最重要的步奏就是去掉牛肉天然的腥味,牛肉的腥味来自牛肉中残存的牛血,所以,在凉水中浸泡牛肉的时候,最好放几块木炭。
浸泡了两个小时之后,倒掉水跟木炭,再顺着牛肉的纹理,将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再把片切成丝,最后变成豌豆大小粒粒分明的小小肉块。
在戈壁滩上,最配牛肉的东西其实就是沙葱,这种带着天然芳香剂的野菜跟牛肉混合之后,就会给牛肉沾染上青草的清新味道。
为了让牛肉变得微甜,云初往里面添加了一些泡开切碎的葡萄干,葡萄干的果糖与盐巴融合之后,就会把牛肉与沙葱混合之后的青草味转成带着一点野生浆果酸香的复合味道。
云初把牛肉馅料制作到这一步就停手了,让馅料的味道继续融合,从陶瓮里取出已经发好的面团,泡上蓬蓬草烧制的草木灰,等草木灰融化之后,就把这里面的暗灰色的水用丝绸过滤一遍,得到了半碗浑浊的碱水。
面团用了酵面发酵之后会有浓烈的酸味,只有用碱水抵消酸味,才能真正蒸出一锅没有酸味的好包子。
第二九章 奈何桥边不能忘记的味道
娜哈靠在哥哥腿边上,看着哥哥将挤出来的沙葱水倒进牛肉馅料里,偷偷捏了一些馅料吃了下去,立刻就愉快的闭上了眼睛。
云初在她再次伸出来的小手上拍了一下,手上捏包子的速度更快了,不一会,两个芦苇盖帘上就蹲满了肥胖的包子。
看着水开了,云初就把芦苇盖帘放进铁锅里,盖上盖子之后,就把娜哈放在腿上烧火。
娜哈的小屁股冰凉,云初想了想,就把自己的短裤找出来给她穿上。
很不错,云初的短裤穿在娜哈的身上,正好是一条肥肥大大的七分裤,正适合夏天穿。
云初的包子正在上汽的时候,不远处的军寨燃起了冲天大火,看样子折冲府校尉已经决定抛弃这座不怎么坚固的军寨,准备全军进城了。
哑巴马夫背着好多东西远远地看了正在烧火的云初,没有叫唤,跟痨病鬼更夫一前一后的向龟兹城走去。
地平线的尽头已经有一股烽烟直挺挺的直上云霄,龟兹城头不断响起鼙鼓,响起长号,响起铜锣。
每一种响动都在催促人们尽快进城,而地平线上出现的狼烟,则说明突厥人的大军已经出现在了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了。
如果可能的话,云初一点都不想进那座注定要成为血肉磨坊的城池,现在,他没有选择了,因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出现了狼烟。
两万帐突厥人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唐人将领一般听到这个数字,就会下意识的认为对面突厥人的控弦之士有十万众。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自从李靖突袭了颉利的王帐,击败了金狼军,突厥人就很少有如此大规模的聚集了。
如此大规模的聚集,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龟兹城?云初怎么想都想不通。
要知道想要让本来就分散生活的突厥人突然聚集起来,就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十万众,后面一定还有上百万的牛羊跟着,如此庞大的迁徙群,会把一路上所有能吃的粮食,以及草都吃光。
牧人的生活是极为有规律的,春夏牧场,秋冬牧场,一样都不能缺,牛羊吃什么样的草,吃多少天的草才能长膘,也是有规矩的。
如此规模的聚集,绝对会打破牛羊的生长规律,一旦到了冬天来临之前,牛羊贴不上秋膘,那么,一旦大雪降临,肥膘不够的牛羊就会大片,大片的死去。
等到春天……就该牧民被饿死了。
所以,阿史那贺鲁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云初觉得应该好好地思考一下。
灶眼里的火很猛,锅盖位置就开始猛烈地冒气,云初用水打湿麻布,将锅盖包围起来,免得锅里面的正气不足,蒸不好一锅包子。
娜哈想要去碰那些白色的蒸汽,被云初打掉了手,它有些恼怒想要离开,又舍不得哥哥说的美味,就发狠用嘴咬住哥哥的胳膊。
阿史那贺鲁的发迹史是跟太宗皇帝分不开的,这个逃难的特勤之子,在长安生活了十年之后,获得了太宗皇帝的赏识,认为这个孩子已经成了大唐人,就给他封了一个瑶池大都督的官,还把唐军俘获的两千帐突厥人赏赐给了他,命他驻守庭州,觉得这样一来,天山以北的地方就应该从此安然无事了。
现在看来,阿史那贺鲁确实很尊敬太宗皇帝,是一个很有情谊的人。
所以,他的反叛,是在太宗皇帝死后才进行的。
两千帐突厥人,如今发展到了两万帐,一个小小的瑶池都督府,如何能满足他的权力欲望呢?
就像云初面前的铁锅,里面的蒸汽多了之后,就把沉重的柳木锅盖掀的噗噗作响。
“哥哥,锅里面有妖怪。”
娜哈还是很想去触摸一下那些看起来很漂亮的白气,觉得白气包围着自己的小手一定很好看,就假模假样的跟云初说怪话。
“阿史那贺鲁是来毁掉龟兹,于阗这两座城池的,同时还想把围绕着这两座城池生活的胡人驱散,把天山以南人为的弄成一片无人区,好保证自己天山以北的老窝的安全……他甚至不想跟唐人结下血海深仇,只想安安稳稳的在天山以北的地方当自己的土王。”
云初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一旦天山以南成了无人区,大唐军队再想奔袭天山以北就难了,毕竟,西域一年中短暂的春夏秋不足以让大唐军队从长安走到天山以北。
漫长的冬天,浩瀚的戈壁,自然会让唐人的兵马停下前进的脚步。
贺鲁是这样的,就是不知道刚刚当上皇帝的李治是不是也这样想。
云初觉得自己好像把事情给想通了,锅里的包子也就应该熟了。
掀开锅盖的一瞬间,娜哈立刻就发出一声凄惨的叫,云初丢掉锅盖,抱着娜哈就来到水渠边,将她通红的小手塞进冰凉的渠水里。
还好,只是被蒸汽燎了一下没有受伤。
牛肉包子蒸的非常好,主要是足够大,肉馅足够多,再加上最后泼洒进馅料的牛油足够肥腻,让出锅的包子看起来极度的丰满,拍一下DuangDuang的。
云初喜欢给娜哈制作食物,因为她是云初见过的食客中最好的一个,虽然塞来玛也很好,终究不如娜哈这么投入。
前一刻还在嚎哭,当云初把一个装着包子的陶碗放进她的手里的时候,这个孩子立刻就停止了哭泣,开始非常投入的思考这东西到底该怎么吃。
云初用筷子帮娜哈撕开包子,里面被绿色汁水包裹的牛肉粒就缓缓地流淌出来……牛油放多了。
对于油水这东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解读,就像狗不理包子在困难时期是绝世美味,来到人人需要健康,需要美的时代里,这东西就成了垃圾。
娜哈对脂肪的需求是没有止境的,所以,她觉得眼前的包子简直就是腾格里才配吃到的食物,当然,每当有美食的时候,娜哈一般都把自己跟腾格里并列考虑。
兄妹两就着锅台美美的吃了一顿包子,要不是云初事先留出来了六个包子,这一锅包子一定会被他们兄妹一气吃光的。
把剩下的六个包子装在一个小小的柳条筐里,用麻布盖上,云初就把娜哈放在马背上,他自己牵着马提着柳条筐向龟兹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