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巨大的改变,对农夫们来说甚至是翻天覆地的一种变化,云初希望有人能够勇敢的参与其中。
万年县已经没有土地可以分配给成年的男女百姓,这就导致很多百姓的户口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万年县的户籍上,这也就是仅仅一个长安就有上百万的人口,此时,整个大唐的人口却不足三百六十万户的原因。
根据万年县官吏们的调查,仅仅是一个万年县就有起码三成以上的百姓是以隐户,流,氓的形式存在于长安。
也就是说,因为大唐朝廷没有给这三成多的百姓提供生产资料——土地,所以,这么多的人就不用负担租佣调,没有资格参与府兵体系。
长久下去,官府体系越来越庞大,而纳税人口却不见增涨,甚至是在减少,官府的收入就会减少,同时,因为没钱,官府提供给百姓的保护也就越来越少。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恶性循环,所以,在早早达到开元盛世这样的封建社会发展顶峰之后,大唐的国力就一路下滑,最终变成结局最惨的大一统王朝。
身为官员,云初还算是一个称职的官员,以前他是这样的,现在依旧是这样的,于是,云初趁着被困在曲江坊的日子里,动手书写了万言奏疏《论隐户流,氓疏》。
在这封奏疏中,云初用追根溯源的方式,以及探讨的口吻,向皇帝以及群臣,说明了隐户,流,氓的产生,与发展,再到隐户,流,氓继续发展下去对大唐社会的危害,以及对大唐皇权的危害。
最后,还用威胁的口吻写到:“若不解隐户,流,氓之危,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定有天下倾覆之忧。
如此,则唐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是第一篇论证式样的长篇奏疏,云初仅仅是写,就写了足足五天,他希望能从皇帝那里得到处置隐户,流氓的权力。
在这一封奏疏,上呈之前,云初分别拿给狄仁杰,温柔,以及刘仁轨看过。
三人齐声叫好,尤其是刘仁轨在看到这一封奏疏之后,激动地难以自已,不仅仅在这一封奏疏上签名,落印,更是在月初的大朝会上,亲自将奏疏呈递给了皇帝。
李治看过奏疏之后,长久默不作声,即便是巨熊陪伴在侧,脸上也毫无欢颜。
于是,他的晚膳就便宜了巨熊。
大唐社会有隐户,有流氓,这件事李治是知道的,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隐户流氓的人数竟然能占到大唐户籍人口的三成以上。
而且,他还知道,云初在奏疏中还有一个庞大群体没有说到,那就是——部曲。
假如皇帝对隐户,流氓,不闻不问的话,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就会成为勋贵们的部曲。
到时候,云初说的大唐有倾覆之忧,将一定会出现。
高祖皇帝依靠甚么起家的,李治如何能不知晓,部曲对主人的忠诚,已经训练有素方面,远不是一些乱民造反所能比拟的。
云初的奏折,将大唐社会一个毒瘤用刀子切开,血淋淋的展现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再三阅读了云初的奏疏,直到深夜,武媚到来之后,他依旧面对奏疏长吁短叹,他想过几个解决办法,最终因为投鼠忌器而一一放弃。
在得到李治允许之后,武媚这才看了云初的奏疏,看完奏疏之后,武媚也呆滞住了。
此时此刻,她与李治的利益是相同的,李治遭到的损失同时也是她遭到的损失,李治的利益被隐户,流氓所侵害,同样的,她的利益也在受损。
夫妻两人枯坐在大殿中沉默许久之后,武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恬淡。
“陛下,纪王封户一万。”
李治猛地抬头,瞅着武媚道:“你觉得……”
武媚又道:“汉王,周王,鲁王,舒王,霍王,荆王封户万五。”
李治咬着牙齿道:“这都是高祖,太宗所封。”
武媚又道:“高密,长广,万春,九江,庐陵,万春诸多公主,各封户五千。”
李治的身体打了一个哆嗦,因为武媚仅仅说的是高祖的女儿,而高祖足足有十九个女儿,除过平阳公主的封地是依靠死战得来,其余的能够获封五千户,不过是因为出自高祖皇帝而已。
这还不算太宗皇帝的二十一个女儿。
武媚拿起云初的奏疏指着上面的一行数字道:“陛下州县户籍上的丁口不过三百五十八万三千数。
当初太宗皇帝提议将原本的郡,州,县,三级变成如今的州县两级,使得政令下达通畅不少。”
李治盯着武媚的眼睛道:“你想……”
武媚点头道:“赏赐钱财不过是一时之痛,赏赐土地就成了万世之灾,大唐国朝,只应该有朝堂百司,而后州县官吏,越是清减,陛下的政令就越是通达。
臣妾以为,这个王,那个公侯的会成为阻碍陛下政令下达的阻碍。
就如同眼下这场水灾一般,不是因为雨水太多,而是因为河道疏浚不力,若是河道疏浚有力,即便是再大的雨水也只会被河道送去大海,而不是在这关中变成灾害。”
李治抓着巨熊的耳朵开始揉捏,他抓的很是用力,巨熊不满的哼哧一声,见李治不理睬它,就垂下脑袋,任凭李治揉捏,这种力道的揉捏,比云初的竹棒打在身上的痛感差远了。
李治思忖了很久很久,武媚则微笑着坐在原地,夫妻二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宫灯上的灯火跳着输送光明。
计时的水漏不疾不徐的将水珠滴落在下方的铜碗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治沉默的将云初的奏折卷起来,封好,装在一个锦盒中,然后递给了武媚。
“赏赐给你了。”
说完话,就起身带着睡眼朦胧的巨熊,离开了大殿,今夜,李治觉得自己可能无法睡眠。
武媚双手捧着锦盒,回头看一眼,已经离开的李治,再回头看着锦盒低声道:“先从谁开始呢?”
太阳终于从乌云后边湿漉漉的跳出来了,经过十余日的秋雨润泽,寒秋终于来临了。
困扰曲江坊的洪水已经下落了一尺有余,有些农田已经从水里冒出来,变成了泥潭,中间的水坑里只剩下一些指头长的小鱼在游荡,一些大鱼似乎知晓没顶之灾将要到来,疯狂的摇摆着尾巴离开狭小的水塘,准备重新回到大河,大江,大湖。
可惜,总有提着竹篮抓鱼的顽童,将它们死死地按住,让它们无路可逃。
这些大鱼,一般都会送到晋昌坊大食堂,或者光福坊大食堂,最后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美食。
回到家里的云初,一直在等待奏疏回音,结果,怎么等都没有等来,没有奖赏,没有呵斥,就像是自己从来没有上过那道奏疏一样,朝堂上安静祥和的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传来,蓝田县人终于疏通了河道,用火药炸开了堰塞湖,解除了长安被水淹掉的命运……
第一百六十六章 忠君爱国而已
云初从不认为一个朝代会因为修建几座宫室,修建一座长城,一些驰道,一条运河就能灭亡。
相反,如果控制的好的话,修建这样的大工程对国家的经济反而有促进意义。
修建这些东西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财富沉淀的过程,只要让负责工作的百姓能拿到可以糊口的报酬,负责提供材料的供货商能拿到货款,修建宫殿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柔跟云初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的认可了云初劳动创造财富这个说法。
所以,万年县即便是大灾之年,不断没有停止拆除万年县坊市里的烂房子,建新房子的过程,反倒加快了修建的步伐不说,还将拆旧建新的范围扩大了不少。
于是,就有人上书皇帝,希望阻止云初这种害民的行为,并严厉惩处这个不知所谓的万年县令。
李治问过户部,得知云初并未向户部申请钱粮,也问过工部,得知云初并没有申请徭役名额,最后问过御史台,得知云初并没有引发民乱,一切都在平稳运行中。
房子被拆掉的百姓,能得到新房子,负责修建房屋的工匠们有工钱拿,负责提供材料的供货商们虽然暂时没有钱,却不着急,一心等着房子建成之后再收钱。
然后,皇帝就对弹劾云初的官员说了一句“干卿底事?”就彻底的平息了这一场纷争。
这一次,云初准备彻底的腾空一个坊市,专门修建一个胡人坊市,供胡人们集体居住。
有了这样一个专门的胡人坊市,对于开拓丝绸之路有非常大的好处。
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对于这个未来的胡人坊市子,云初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主要是老猴子来信提出来的要求,他现在已经开始凝聚关外胡商的力量了,并且准备在大唐藩镇之外组建属于佛的军队了。
大唐的律法其实是非常,非常的自私。
胡人在大唐犯法,跑到天边都不一定能活,但是,唐人在胡地犯法,只要跑进玉门关,只要犯的法跟唐人无关,就没事了。
原本云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问题,这一次被老猴子的行为提醒,重新温习了一遍法条。
直到有一次跟殷二虎闲聊的时候,发现这竟然是一门最好的生意。
其实,这件事最初要从殷二虎的一个隐户朋友身上说起。
当年,殷二虎的这个朋友,因为没有土地可分,家里的为了减少缴税,就把他的名字没有上报官府。
长大之后,想跟着殷二虎一起去当府兵,可惜,他没有户籍当不了,就受雇于府兵,在军前干一些极为危险的探子,或者暗杀,突袭一类的脏活。
结果,这个家伙在西南的土人居住地,竟然干出来了一番名堂,在大唐府兵的撑腰下,很快就变成了西南土著们谈之色变的恐怖存在。
此人在西南之地,就是一个标准的无恶不作之人,他不但戕害那些叛乱的土著,还把手伸进了南诏六部,利用汉人惯用的挑唆,流言等天生的本事,在南诏六部经常掀起一些战乱,仇杀,并从中牟取暴利。
现在不成了,跟他熟悉的大唐府兵们撤退回来了,换上了一批他不熟悉的,而那一批府兵,人家也有自己支持的恶人。
所以,渐渐地,他在西南就混不下去了,再加上多年未曾还乡,思念家乡思念的很是厉害,偷偷跑回来之后,见到殷二虎,就希望能通过殷二虎的介绍,在长安落脚。
仅仅是留给殷二虎的问路费,就是一口袋金沙,云初掂量了一下,足足有十斤。
能这么大方的给殷二虎十斤黄金,云初就觉得这家伙手中的金沙要是少于一千斤就算他眼瞎。
于是,云初就去询问狄仁杰,若是这个家伙违反了大唐律法的话,就让张甲他们动手拿人,顺便,把黄金缴获用来补贴遭受了水灾的百姓。
结果,狄仁杰竟然说,此人在西南不但没有违反大唐的任何一个律条,反而对大唐有功。
这就麻烦了,人家手里的钱是人家的劳动所得,动不得,至少,在云初看来这些钱是动不得的。
毕竟,他是一个官员,不是一个强盗,巧取可以,豪夺这种事委实不能干。
跟温柔两人商议了许久之后,还是没有好办法,只好让殷二虎告知此人,想要在长安落户不是不行,但是要补缴自他出生以来应该缴纳的各种赋税,还要罚款。
就在云初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的时候,这个大名叫做孙姜洋,诨名叫做孙十一的家伙大喇喇的出现在了万年县法曹的公堂上,声称自己早年犯错,这一次前来就是向官府投诚,领罚的。
隐户入籍,有罪无罪先打二十大板,这是一定的,就在云初以为此人会用金子买通法曹上下,免掉这一刑罚的时候,孙十一二胡不说,就脱掉裤子,声称愿意挨这二十大板,还说,该有的孝敬不会少。
朝廷之所以会制定杀威棒这个规矩,云初认为这就是为了方便官员捞好处用的。
孙姜洋老老实实受罚,衙役们也只好结结实实的惩罚他,二十板子一板子没有少打,也没有故意放水,打完了,人家还留下来一袋子金沙作为感谢。
然后就一瘸一拐的去了户曹衙门,准备继续接受经济惩罚,缴纳罚款,然后顺便把户籍给上了。
户曹老刘是一个老实人,既然人家来了,自己当然不会客气,径直将一个壮丁一辈子需要缴纳的税赋乘了一百倍后,就笑眯眯的跟这个孙姜洋报了一个数,并且做好了准备跟这个孙姜洋解释为什么需要缴纳这么多钱的原因。
谁知,孙姜洋二话不说,就出手一袋子金沙,把户曹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二话不说,就当场给孙姜洋按照大唐律法的条例上了户籍,并且还特意给了孙姜洋一个税赋缴纳齐全的证明。
然后,站在公廨里的云初跟温柔两个就看到这个家伙一会哭,一会大笑的离开了万年县衙。
“一千两黄金哟,可惜哟。”云初无限遗憾。
“千金马骨,还是值得的。”即便是深秋时节,温柔依旧摇着手里的精致的蒲扇。
“你说,这样下去,我万年县会不会变成全大唐最邪恶的地方呢?”
温柔鄙夷的看着云初道:“你先告诉我,这个孙姜洋侵害了我大唐那一条律法,即便是隐户之罪,人家按照律法接受了惩罚,欠朝廷的赋税,人家也一次补齐了。
万年县衙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你有甚么不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