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没有问肥九在吐谷浑干了一些什么,他现在只希望这个麻皮脸男子有一个好的归属。
“郎君,跟你说过,我有孩子,也有老婆,人家至今还在为我守身如玉的,你让我去背叛她们?”
“我知道,但是呢,你这么多年都不去寻找她们,这样做折磨她们,也折磨你,何苦来哉。”
“我还记得跟您说过,我干了一件没脸见人的事情,自杀又害怕,只好把脸放油锅里炸一遍,苟且偷生。”
“我以前,在灞桥看别人送别,不知为何诗兴大起,吟诵了一首诗,还抱着一个歌姬当众狠狠地亲了一口,回来之后,夫人再三追问,我都是抵死不招,只说没有这回事,你看,我们现在不也是好好地吗?”
肥九摇摇头道:“不一样啊,如果是这种小事情,我也能长气的回家,可惜不是……
郎君,你不会问我到底是啥事情吧?”
云初摇头道:“不会,你好不容易苟且活下来了,再把你的疮疤揭开,你就没办法活人了。”
肥九笑道:“多谢郎君体谅,不如我们说说吐谷浑的事情吧。”
云初摇摇头道:“你回来了,吐谷浑就跟我们家没关系了,不管是徐敬业也好,还是张柬之也罢,都不是一个省心的人。
所以,我把吐谷浑给他们了,我们不要了,你带回来的那些牛,以及那些吐谷浑富户,对我们家的帮助已经很大了,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必要再去理睬那里,既然要断,咱们就把它断的干干净净。”
肥九疑惑地道:“郎君为什么不早早布局呢?”
云初包好一个饺子放在高粱杆子制作的盖帘上,轻声道:“布局什么?布局自家的地盘?这对我来说太早了,别忘了翻过年我才十九岁。
十九岁的年纪是一往无前的时候,可不是布置后路的时候,有时候后路布置的太早了,就会失去进取心。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志同道合之辈,牢牢地将他们聚拢在一起。
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而是要做影响深远,能够彻底改变我大唐人思想的事情。
厚积薄发,才是我们要的东西,至于,地盘,财富,这些东西不过是可以随时消亡的东西,急着弄他们干啥呢?”
肥九瞅着满院子的盖帘,以及上面坐着的白白胖胖的饺子,若有所思的道:“这可是我唐人餐桌上的一道久吃不厌的大菜啊。”
云初呵呵笑道:“现在还上不了席面,以后,一定会成为家喻户晓的美食,并且会融进他们的血脉里。”
肥九嘿嘿一笑,也不询问云初到底要干啥,他只是觉得跟着云初办事真的很舒服,他现在,也只求舒服,唯有如此才能压制住他胸中那沉重的,几乎如同泰山一般的悲伤。
包好了饺子,云初很想吃一碗,却被崔氏给阻止了,崔氏的理由是,既然云氏的规矩是大年三十一直到初三主食吃饺子,那么,这个规矩就不能破坏。
唯有严格执行的规矩,才能流传的长久。
满院子都是冻好的饺子,云初却没有饺子吃,想邀请肥九一起去晋昌坊逛一逛,肥九却只想去他门房边上的小房子里喝点罐罐茶,再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
下午的时候,天上开始落雪了,云初命刘义关闭了晋昌坊的坊门,准备过一个安静的春节。
热闹了快一年的晋昌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白雪落在巨凰的发冠上,让这座巨凰更显纯洁。
白雪落在青石小径上,很快就会融化,落在沟渠里,就会融入水中,落在青竹上,青竹弯腰,落在熊猫的脑袋上……啥都看不出来,它还是一如既往地肥硕。
只有那个烂怂大雁塔,落雪之后显得更加辉煌而美丽,一串鸽子从空中飞过,鸽子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与风车转动的声音相呼应。
此时的晋昌坊颇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的出世之感。
富足的模样,就是现在的晋昌坊的模样,就算是与世隔绝了也不会感到惊慌,只有说数不出的从容与淡定。
虞修容年前就预定好的红纸终于送来了,送来了很多,足够整个晋昌坊妇人们使用的。
过年的时候,红纸的用途非常大,首先就是贴春联。
这东西在大唐以前是没有的,乃是云初首创,前年的时候,他第一次在晋昌坊坊门写下了,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横批,吉庆有余这样的对联。
然后,马屁精刘义,就下令每家每户都要写,这可难坏了坊民,好在,晋昌坊读书人是不缺的,于是,各种五言对联,七言对联,多字对联就纷纷出现了。
墨字落在红纸上,真的有说不出来的喜庆,而晋昌坊乃是长安人家每年都要来一次的好地方。
一些读书人觉得这个方式很好,就纷纷在自家门口张贴自己写的对联,经过两年时间的发酵,过年,不在家门口贴上一副对联,就显得非常粗鄙。
红纸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剪纸,以前的长安人大多用白纸剪,自从云初告诉虞修容不妨用红纸试试看,然后,这种用红纸剪纸,然后贴在窗户上的行为也就流行开来。
大年三十这一天,云初带着万年县全体人员,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走路的走路,浩浩荡荡的穿行于半个长安城的坊市之内。
今天其实是休沐的日子,云初却希望能让万年县的百姓们都知晓,过年了,官府还在,如果有不法之徒,害群之马一定从严从重惩处。
派人给平准药堂,学堂,悯孤院,义庄里的人送去了酒水,米粮,云初就宣布县衙六部封印,直到正月十八日之后,再行解封,也给这一年的辛劳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对于长安百姓来说,永徽六年已经算是彻底的过去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经过的那个多灾多难的永徽六年间,后世的史学家将之称之为“永徽盛世”!
在过去的六年中,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丰收年多于灾荒年,虽然还是吃不饱饭,但是,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天快黑的时候,长安城里的钟声全部被敲响了,每一声钟声都寄托着人们对新的一年美好的期盼。
云初也希望人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别处他不敢保证,至少,在万年县,显庆元年的日子一定会过的比永徽年间要好。
且,是一定的。
第三卷 平地起风雷
第一章 针锋相对
显庆元年一月,三藏玄奘法师在翻译了《因明论》之后,休憩良久之后,又开始翻译《理门论》。
这一次,法师没有继续留在大慈恩寺,而是径直去了灞上的栖云寺。
这是一座小庙,占地不过二十亩,佛堂不过三间,这间寺庙虽然很小,算不上宏大,但是,却修建的极为精巧,即便是一窗一棂,一砖一瓦一门楣,到处都透着一股子恬淡的意味。
寺庙的主体并不是佛堂,而是一座高大的亭子,在这个亭子里矗立着半截被雷电劈死的古柏。
这棵古柏极为巨大,仅存的半截树干,七八个人手拉手都环抱不过来。
晋昌坊的高手工匠们,竟然利用这半截柏木,硬是雕刻出来一座灵山。
灵山在哪里呢?
有佛的地方便是灵山。
所以,这半截枯木的顶端,矗立着层层叠叠,几乎没有尽数的佛。
在这些佛的身下,就是一条漫长的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小路。
这条小路峰回路转的从灵山一直漫延到了人间。
就在小路的开端,有一个背着行囊的小沙弥,正在仰望云山雾罩的灵山,而灵山上的万千神佛,也在焦急看着小路开端的小沙弥。
与别处的佛像表现出来的平和,幸福,慈悲的模样不同,这座灵山上的佛陀们,神态各异,且各个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玄奘抚摸着小沙弥鸡蛋大小的光头,轻声道:“你不去,他们不安,你去了,他们更加的不安。”
法师抚摸过的光头,娜哈自然也要抚摸一下的,觉得这个木雕小沙弥的光头很圆润,自然是要多摸几下的。
蓝田县最多的就是温泉,灞上也有这样的一眼温泉,不过,泉水不大,只有涓涓细流,晋昌坊的高手工匠们,干脆就把这眼热泉的周边挖开,整理出来一块地基,在这座热泉上面,覆盖上青石板,然后在青石板上修建了一座长宽不过十尺的亭子模样的房间。
即便此时外边寒风呼啸,白雪飘飘,这间有很多窗户的房间里依旧温暖如春。
娜哈搀扶法师进入这间亭子,觉得有些闷热,就打开一扇窗户,对玄奘道:“法师,可以吗?”
玄奘宠溺的看着娜哈道:“很好。”
娜哈又指着挂在房顶上的一盏油灯道:“这是一座琉璃灯,跟大慈恩寺的宝贝八宝琉璃灯是差不多的东西,灯上面有吸烟的罩子,烟气会顺着管子飘到外面去,不会让这间小屋子空气变得污浊。
还有啊,这盏灯即便是从上面掉下里也不会引发火灾,听哥哥说,上面有一个安全机关,只要灯离开这个位置,就会自动熄灭。”
玄奘笑眯眯的看着娜哈,连连点头。
娜哈又指着一张床榻道:“哥哥说这个床榻底下有热泉流淌而过,冬日时分,这座床榻时时都保持温热,法师再也不用担心晚上太冷。
还有这张桌子跟椅子,都是按照法师的身体制作成的,即便是长时间在这里翻译经书,也不会感到过于疲惫……”
一个娇俏的少女,一个斑驳的老僧,一个吱吱喳喳,一个含笑不语,一个活泼,一个孤寂,让这个画面极为禅意。
即便是大慈恩寺的迎客僧,此时也忍不住面带笑意,觉得将玄奘法师安置在这里翻译经书,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唯一让迎客僧感到奇怪的是,法师对于云氏的所有人都很好,唯独不见云家的主人云初,迎客僧还以为法师不待见这个年轻人,观察了这么多年之后,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或许……坊市间的……流言……有可能是……真的?
推开栖云寺的大门,外边就是绵延不绝的坟地。
这里的坟地极为古老,从一些斑驳的石碑上能看的出来,坟墓的主人是汉代的。
只是,这些坟墓大多不算完整,在过去漫长的光阴中,已经被太多,太多的盗墓贼光顾过。
云家的主人心地善良,将流落在外的枯骨一一的掩埋回去,于是,这一片坟茔与新建的栖云寺混合在一起之后,就多了几分古朴与荒凉。
玄奘法师大概是不害怕鬼这个东西的。
假如真的有鬼,应该很符合玄奘大师的胃口,他现在除过不怎么喜欢人之外,对其余的东西都充满了爱意。
这一片坟茔,其实是云家人没有来得及移除的坟地,关中这片土地已经被耕耘了数千年,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死亡的人绝对超过亿万这个数字,如果人人都需要保护坟茔的话,那么,关中之地早就被死人占满了。
因此上可以说,关中人就是在耕耘祖先尸体滋养的大地,以养育自己,以及后代。
有人祭祀的坟茔,依旧如故,没有人祭祀的坟茔,迟早会变成田地。
哪怕是帝王将相的坟茔也是如此。
玄奘法师进驻栖云寺是一个很隐秘的行为,知道的人不多。
除过很少的一些人之外,其余的人自认为玄奘大师守在那座大雁塔里翻译经书呢。
不过,自从玄奘大师驻锡栖云寺之后,虞修容对佛的态度也就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比以前更加的虔诚了。
主要是在长安城里,有家庙,有家庵,有私人道观,以及炼气士的人家很多,要说论到那家家庙里的出家人地位高,应该没有那一家可以超越云家的栖云寺。
不得不说,女人的荣誉感非常的奇怪。
在忙碌了整个上元节之后,晋昌坊的人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休憩时间。
其实呢,每举办一次上元节的活动,对晋昌坊来说,就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更是对万年县经济能力的一次检验,现如今,参与到上元节活动的人,不仅仅是长安人,还有长安附近州县的人家,只要家中有长安亲戚的外地人,都愿意在上元节之前进入长安,参与这样的一场如梦似幻的狂欢。
以前,长安人的富贵人家喜欢去洛阳过节,一来,洛阳比长安暖和一些,二来,洛阳城的管束要比长安城来的松懈,在那里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游玩。
现在掉过来了,长安的人终于可以向自己富贵的外地亲戚们发出邀请,来长安过一个毕生难忘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