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趴在一张牛皮上面,有人正在用柳枝水帮他清洗后背,缩在角落里的塞来玛见云初睁开了眼睛,立刻欢呼一声,不过,她马上又靠在同样被安置在角落里的羯斯噶身上。
云初叹了口气,这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着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啊。
羯斯噶的状况看起来一点都不妙,断了半条胳膊,一个长相像屠夫赛过像郎中的壮汉,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径直就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羯斯噶的断臂伤口处。
“啊——”羯斯噶发出一声惨叫,原本直挺挺的身体顿时前后跳腾起来,跟一条被丢上岸的鱼一般。
给云初调理后背的郎中嘿嘿笑道:“真是好运气啊,全身上下中了十一箭,全是石头箭头,破甲而入的只有六枝箭,伤口最深处不到半寸。
年轻人,你真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
云初瞅着自己软塌塌的胳膊道:“这处伤你不算吗?”
郎中嗤的笑了一声了道:“脱臼而已,已经给你接上环了,十天半个月之后就能恢复如初。”
云初用右臂支撑着身体转过来,瞅着这个多嘴的郎中道:“你是医正,还是司医?”
郎中撇撇嘴道:“我才来军中,只是郎中。”
云初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就好好地过来见见你的上官,我是从八品的司医!”
郎中呆滞了一下道:“你不是府兵?”
云初怒道:“你见过这么年轻的府兵吗?”
郎中连连致歉,云初依旧不依不饶,不断地用右手拍打郎中的脑袋……
如此跋扈,帐篷里的人却没人理会,这让云初非常的伤心。
他留在帐篷里所有人都尴尬,就在郎中的搀扶下离开了帐篷,去看他心爱的枣红马去了。
离开了帐篷,云初就不用郎中搀扶了,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倒出来一把金沙递给郎中道:“委屈你了。”
郎中贪婪地瞅着云初手里的袋子,压低声音道:“如果司医想要那个胡人女子,小的有的是办法。”
云初瞅着郎中不做声,郎中就拿手做刀,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云初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一把捏住郎中的脖子道:“她是我娘!”
郎中连忙再次求饶,云初就再次用完好的右手拍打郎中的脑袋,这一次他不再留手,用了很大的力气。
塞来玛决定要跟云初这个儿子做一次最彻底的切割,她知道云初殴打那个郎中,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等云初离开了帐篷,她的眼泪就再次扑簌簌的流淌下来。
面色惨白的羯斯噶用仅存的右手抚摸着塞来玛的脸,轻声道:“你应该跟着他去长安过好日子的。”
塞来玛擦干眼泪道:“没有你,我哪里有什么好日子过……”
躺在羯斯噶身边同样满身都是伤的米满突然道:“唐人没有好人。”
塞来玛怒道:“如果不是云初救了我们,现在,你们都是死人,唐人也是看在云初的份上,才帮你们治疗伤患,你们要学会感激。”
羯斯噶瞪了一眼想要还嘴的米满,对塞来玛道:“唐人的大军已经到了,我们马上离开吧,早点回到草蜢湖好好地放羊,生孩子,这一次,我们的族人死伤的太多了。”
云初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他靠在栏杆上查看枣红马烂糟糟的屁股,这孩子今天受的罪太多了,屁股上挨了一刀,中了两箭,其中一箭差点插进谷道。
云初检查了伤势,很自然的发现战马受伤得到的照顾,似乎比伤兵们受到的照顾要好的多。
马屁股上涂抹的金疮药,明显要好于给人用的。
抬头看看远处正在迎风飘扬的帅字旗,云初就知道,属于自己的战争算是真的结束了。
在马夫那里登记之后重新领取了一匹母马,云初准备去战场上寻找战死的何远山跟刘雄。
他已经收集了五个掌固的骨灰,也不在乎多收集两个,反正这几个人都是长安人氏,送去他们家里,应该不算太难。
纵马上了高坡,突厥人的营帐依旧留在原地,就是没有什么人。
大唐军队都去追击突厥人了,所以,战场上空荡荡的,偶尔能看见一些无主的骆驼在那里闲逛。
云初借了战马,也借用了那个多嘴的郎中。
骆驼是大唐龟兹大关令衙门的财物,不能白白便宜了梁建方他们。
等云初走进昨日的战场,跟在他身后的骆驼足足有一百头。
这中间不是没有府兵前来阻止,只是听说云初是龟兹大关令衙门最后的生存者之后,就不再管他的行为。
云初找到何远山的时候,他就那么仰面朝天的躺在沙地上,眼睛睁的很大,只是不再明亮,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身上那套拉风的甲胄不见了踪影,就连脚上的靴子铠甲下的里衣也不见了,就那么千疮百孔的毫无羞耻感的躺在那里,头发散乱如蛇。
云初用刀劈开了一顶牛皮帐篷,用厚厚的牛皮将他包裹起来,有找了不少用来支撑帐篷的杆子堆在上面,一把火点燃了涂满油脂的牛皮。
烧牛皮的时候,不知为何会招来很多的兀鹫,它们就在天空上盘旋,却不愿意落下来。
刘雄的尸体就在距离何远山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他应该活活流血流死的。
已经过了一天半的时间,他尸体下的血还没有干,衣服甲胄,鞋子同样是没有的,在郎中的帮助下,还是用牛皮包裹了尸体,放上木头一把火给烧了。
马革裹尸是不可能了,因为云初在战场上就没有找到马皮。
云初蹲在烈日下焚烧尸体的时候,有一队骑兵来过,在从郎中口中知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为首的骑士将腰里的别着的一个精美酒壶递给云初,就骑马走了。
大火焚烧了大半天,一天半前还活生生的两个人就变成了两具焦黑的骨架。
用石头把整块的骨头砸碎,分别装进写着他们名字的牛皮袋子里,云初就准备继续向龟兹城走。
郎中不肯,主要是他在突厥人的帐篷里搜索到了不少的好东西,背着很大的一个牛皮袋子很像是一个贼。
两人分别之后,云初就走进了依旧冒着黑烟的龟兹城。这里跟他离开的时候区别不大,除过黑了一点之外。
大关令衙门依旧破破烂烂的矗立在街道的尽头,老猴子的家也仅仅是多了一些黑灰之外,也完好无损。
云初没有进大关令衙门,而是回到了老猴子的房子里,推开那张满是黑灰的胡床跳进地道,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没有听到娜哈的欢笑声,也没有看到老猴子那令人作呕的老脸。
云初沿着地道走到了尽头,推开门,那里的胡杨树依旧静静地伫立在浅水中,白云依旧在水中慢慢的游荡,跟鸿蒙初开时,一模一样。
第四二章 国子监七学
“我带娜哈走了。”
这该是老猴子的字迹,云初用手抹掉写在矮几上的几个字,就离开了地道。
哑巴马夫,痨病鬼更夫以及剩余的伤兵,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在大关令衙门里。
事实就是这样,马夫,更夫把衙门打扫的非常干净,一些能动弹的伤兵们也参与了这一项劳动,只因为更夫说,大关令喜欢干净。
何远山,刘雄,云初三位硕果仅存的大关令衙门里的人,为了掩护折冲府的人突袭桑林地,主动带着胡人出击的事情,他们全部都知道。
云初在众人的围观下缓步走进了大关令衙门,将两瓶似乎还有余温的骨灰袋子放在方正以前常用的高大案几上,自己坐在后边的宽大凳子上,仰面瞅着破败的屋顶淡淡的道:“现在,由我暂代大关令一职,你们有意见吗?”
马夫,更夫立刻就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喏。”
云初又道:“鉴于龟兹大关令衙门此次损失惨重,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为战死的同僚请功。
诸位尾随原大关令苦守孤城,都是有功之人,只待都护府户曹到来,某家就给诸位请功。”
云初这这句话说出来,跪倒的不仅仅是马夫,更夫,还有后面一大排胡汉伤兵。
丁大有那一晚突袭了桑林地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至今都没有跟他们有关的消息传来。
或者也是云初这边的地位太低,人家懒得通传。
龟兹城,现在真的成了一座空城。
那些国内的买卖人跟着户曹裴东风走了,那些没有大唐户籍的买卖人也尾随着裴东风走了,胡人商贾被何远山杀了一半,又被突厥人杀了另一半,这就导致大关令衙门现在没有多少事情可做。
好在,人死了,货物跟牲畜留下来了不少,云初就带着这群残兵败将,准备把这些财富归拢一下,好弥补过去两个月没有交纳过的赋税。
一个月四千贯,以前云初看不起方正的贪渎行为,现在,他很感激他。
官府需要上缴的赋税在没有免税文书下来之前不能少的,即便是龟兹城已经被毁坏的什么都没有了,赋税依旧需要如实上缴。
如果不能,就是大关令衙门的失误。
因此,云初需要在户曹来临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功劳,以及留在龟兹城里的这些人的功劳,甚至是战死的何远山他们几人的功劳落到实处。
任何政府都是一样的,在派发功劳之前,都需要对奖励的对象进行最细致的检查,检查的主要方向就是工作的完成度。
廉洁反倒不在其中,因为,已经把这一项认为是个人基本操守了。
英雄人物出现的时候,经常是无预兆的,这个人在这件事上堪称英雄,但是,横向看过去,就不一定了,这就要看上官对你的包容度。
何远山死了,死的很惨,也很壮烈,刘雄也死了,同样死的很惨烈,这两人都是死在了任上,而且是死在了战事中,因此上,云初不想让他们的血白流。
给货物,骡马,骆驼计价,是大关令衙门的日常,同时呢,大关令衙门残存的三个人也都是这方面的好手。
所以,云初用了六天时间,总算是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了,就等着户曹前来检验,而后颁发奖励。
就在云初忙碌大关令衙门事物的时候,龟兹城外的腐尸终于被人给清理干净了。
被突厥人堵住的渠水也通了,让这座破败的城池,终于又有了一道蜿蜒曲折的亮色。
腐尸没有了,苍蝇的数量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云初卸掉幕篱之后,顿时感觉轻松不少。
云初没有等到户曹裴东风,却等来了跛着一条腿的方正。
再见云初的方正,早就没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姿态,抚摸着何远山,刘雄以及其余五个掌固的骨灰袋子痛哭了一场之后就很不自然的宣布了朝廷对龟兹城大关令衙门诸位英灵的赏赐。
何远山,授军功二转,勋,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荫一子从九品下陪戎副尉,赏,绢帛两匹,钱,一千。
刘雄,授军功二转,勋,从八品上御侮校尉,荫一子。
从九品下归德执戟长上,赏,绢帛一匹,钱,五百。
五个战死的掌固,授军功一转,勋陪戎副尉,赏,钱五百。
大关令衙门其余人等,也各自有赏赐,赏赐给的很大方,只要是云初报上去的,都有回应。
这些赏赐给的中规中矩,没有破格,也没有刻意黜落,在赏赐的钱财上,甚至还有加成。
方正宣布完毕之后,整个人就更加的不对头了,低着头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恨不得割掉我的舌头!”方正重重的一拳砸在桌子上。
云初笑眯眯的道:“我的赏赐呢?”
方正抬起头瞅着云初道:“从八品的太医署司医坐到实处了。”
云初点点头道:“很好,大唐十三岁的从八品的官员可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