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其实很善于攫取权力,这种本事是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学会的。
如果没有这种本事,他不可能在三十岁的时候当上一名处级干部。
毕竟,在那个时代里,官员的升迁是有严格的年限限制的,仅仅从副处级到正处级,他至少需要熬四年……
在一个全凭个人道德约束的时代里,大唐对官员的管理之宽松,要求之低,让云初这样的人一边欢喜雀跃,一边又产生了深深的忧虑感。
欢喜的是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将自己的权力运作到最大。
忧虑的是——被人要是也像他这么干怎么办?
一个,两个他这样的人还不要紧,要是数量多了,大家都这么干,政权崩塌掉怎么办呢?
要知道,一艘大船沉没了,船上的老鼠同样没有活路……
大唐的权力约束的简单粗暴程度,在张东海这样的人身上就能完美的体现出来。
原本用来装王孝杰的木笼囚车,现在装着沙洲刺史彭大木,对于这个人,云初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除过装彭大木的木笼囚车,张东海还用粗糙结实的木头又制造了不少的木笼囚车,这些囚车里装着很多云初以前都要行大礼的人物。
就在这些木笼囚车周围,簇拥着很多衣衫华贵却沾满尘土的男女老少。
彭大木乘坐的木笼囚车与他的身高不匹配,王孝杰身材高大,彭大木身材矮小,所以,把他装进以前装王孝杰的木笼囚车里,他只能垫着脚尖,才能减少木槛对脖子跟下巴的折磨。
这个人没有可能活着抵达长安!
彭大木被抓之后,沙洲的一干政务全部交给了方正处理,如果长安没有别的安排的话,方正将会以别驾的身份来治理沙洲。
没有受到牵连,而且有升官可能,方正的气色就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
看样子升官对他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虽然张东海的行为很吓人,他还是愿意顶着恐惧,接受安排,成了沙洲这片地方的最高话事人。
权力,有时候能治疗好很多疾病,它对于恐惧疾病的疗效是最好的,一个足够强力的权力,足以让一个懦夫成为自以为是的勇敢者。
他没有为难敦煌李氏,当然也没有优待敦煌李氏,就按照罪囚的待遇对待了这四百余人。
云初也没有过份的去对待这些人,他同样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雪中送炭。
除过给了这些人十匹骆驼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粮食吃的多,背负粮食的骆驼就空出来了,给这些人十匹骆驼代步,是为了不让那些老弱妇孺拖慢行程。
这四百多人,从敦煌走到长安之后,大概率还要从长安再走到岭南。
被关在木笼囚车里的人不可能活着了,这一点从张东海得意洋洋的神态就能看出来,这些人干了一些不该干的事情,且被张东海抓了一个正着。
李治对李氏皇族非常的苛刻,事实上,从李渊开始就对李氏皇族没有多少好感,出身彭城刘氏,开国功臣,大唐宰相刘文静这个跟李氏皇族交好了好几代的人死后,基本上,李渊,李世民,乃至李治都对李氏皇族本身持有特殊的看法,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弄死几个李氏皇族的人震慑一下其余的李氏皇族。
李渊,李世民,乃至李治不喜欢李氏皇族的原因,不是那些同族人反对他们,而是因为,李氏皇族本身就拥有大量的武装部曲。
陇西三房的李氏皇族就拥有武装部曲三万人。
试问这样的李氏皇族,确实是没办法让人欢喜起来的,也不敢欢喜。
永徽年间,李治已经处理过一次陇西皇族,看样子觉得没有处理干净,现在要彻底的除根了。
国内不可有二军,帝王不可有二志!
这是李治在邸报中明发的话语。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完全继承了武悼天王冉闵的遗志——内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斩之!
这就是李治清理国内不从之兵的原因。
其余的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包括山东河北的豪族,只有李氏皇族的部曲不好处理,因为这些部曲不仅仅是部曲,还是李氏的亲戚。
现在,李治开始清理自己的亲戚了,不过,真正动手的人是皇后,与他李治无关。
不好的亲戚处理完毕了,李治只要落几滴眼泪,说几句懊悔的话,人们还是会认为他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皇帝,罪恶最终还是会归于皇后。
他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办法控制皇后的心软的皇帝。
商队进入酒泉辖地之后,北风就更加的凛冽了,河西走廊不仅仅是人的走廊,同时,也是风的走廊。
马鬃山,祁连山上白雪皑皑,中间狭窄的走廊上狂风大作,沙漠里的沙子,戈壁滩上的石子,都随着风滚动。
走在最前面的骆驼高高地仰起脖子鼻孔朝天,勇敢的直面风沙,跟在后面的骆驼则低下脑袋,闭上鼻孔上的瓣膜,任凭风沙落在他们黄褐色的毛发上。
这一幕从远处看起来,很好看,很能将人类的抗争精神明白无误的表现出来。
可是呢,其中的苦难,只有骆驼知道,只有骆驼背上的人们知晓。
骆驼背上的人瑟瑟发抖,战马背上的人低着头艰难的苦熬。
只有娜哈带着两个小姑娘在骆驼房子里的裘皮堆里睡得昏天黑地。
远处的黄羊站在风沙中看着这支庞大的商队,几头野驴从低矮的沟渠里探出头,同样好奇的看着这支商队。
两匹在荒原上巡梭的野狼,在看到这么大的一支商队之后,在寒风中嚎叫两声,就咬着冰冷的牙,朝远处跑去。
第九十章 进退自如
上元节刚刚过去,长安城里的人好像都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他们所有的精力好像都消耗在了上元节的狂欢活动上了。
长安城的活动并不因为缺少了云初就有半分的逊色,相反,这些大唐土著们知道怎么样才能过一个欢乐的上元节,对于欢乐的追求,长安人从不人后。
以前的上元节,坊市子里会有灯山,游园等活动,如果遇到一些特殊年份,皇家会在曲江举行大型的水陆道场,祭祀亡魂,给亡故的祖先敬奉血食。
多少有些官方活动的意思。
自从晋昌坊的美食节开了之后,长安人已经不满足于晋昌坊的那些活动,上元节的庆祝活动已经从几个点,变成了全城人的狂欢活动。
只是这几年,人们喜欢的傩舞逐渐被各种胡旋舞所取代,傩舞的方家们为了不让宝贵的傩舞失传,他们就制作了更加精致,更加华丽,更加恐怖以及多彩的傩舞面具,以及夸张的神怪服饰。
在上元节他们拼命地游走在各个坊市中,结果不好,人们更喜欢看身着胡人服饰的青年汉子或者女子跳胡旋舞,而不是看他们这群披着肥大厚重衣服戴着面具的人跳傩舞。
“傩舞有去凶纳吉之能……”
这是傩舞方家在无人问津之后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从此之后,傩舞就撤离了长安,转而走向乡下。
长安的女子这些年也逐渐变得漂亮起来了,不是她们的相貌发生了变化,而是,她们更会打扮了。
不论是化妆品,还是各种装饰,以及新出现的各种与众不同的衣裳,将长安女子打扮的比别处的女子更加的美丽。
长安城之所以有以上的变化,完全是因为长安人吃的太饱的缘故。
云初没来的时候,没有开始整顿长安城的时候,绝大部分的长安人一天就吃两顿饭,晚上那一顿绝对是稀的,因为人们知道,吃过晚饭之后,人就要睡觉了,不用出力气了,没必要吃那么多。
现在不一样了,因为万年县,长安县跟陇右,关中多个县签订了粮食供应合约之后,长安城的粮食价格长期保持在一个低位上,而在过去的五年中,工匠们的工钱却增加了三倍以上。
同一时间,万年,长安两县对于开门做买卖的商家也实行了一定的限制,在长安城做生意,商家的采购价格是有一个限制的,这个限制要求的诞生,就逼迫的那些商贾们不得不进行联合采购,用庞大的采购数量来压低进货价,以及运输费用。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倒逼那些供货的商家,也必须形成规模,形成行业规范。
于是,就有一些县,里坊成了单一货品的供应商,彻底的沦为了长安的附庸。
在这件事上云初没有过多地考虑商人的利益,因为他们的利益本身就大的惊人,在大唐做生意,动辄几倍,十倍,几十倍的利益,云初早就看不顺眼了。
中间商可以有利润,但是,不能多。
辽东的熊津大都督刘仁轨带着老妻回到长安的时候,他首先在城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货物。
最靠近城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货栈,货物分门别类的摆放在那里,不断地有马车,牛车,将货栈的货物运进长安城。
一别五年,刘仁轨对眼前的长安城非常的陌生。
看着前来迎接他的狄仁杰,刘仁轨长叹一声道:“物是人非啊。”
狄仁杰笑道:“略有瑕疵,总体上是在朝好方向前进,刘公不必感到遗憾。”
一个胖子从刘仁轨身边走过,他就看着人家肥墩墩的屁股对狄仁杰道:“痴肥者多。”
狄仁杰道:“如今的长安人以胖为美,男子身上的油肚皮,女子身上的赘肉,如今都成了富足的表象,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仁轨点点头,就将手中的缰绳丢给随从,与狄仁杰一起进入了长安城。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刘仁轨问道:“云初还没有从西域回来吗?”
狄仁杰笑道:“等云初从西域归来,这长安城将会再上一个新台阶,远道而来的大食,波斯商贾带来的利润可以弥补陛下搬去东都洛阳的损失。”
一队货车队伍从后边赶上来了,刘仁轨就避开大路站在路边等货车过去,他看的很清楚,货车上装的全都是粮食。
一辆马车上的粮食口袋破了,黄澄澄的麦子从破口处露出来,撒了一些。
刘仁轨高声提醒了马车夫一声,马车夫找来一根绳子将破口扎一下,就朝刘仁轨拱拱手走了。
地上还遗留着一些麦粒。
刘仁轨蹲下来将洒落的麦粒捡起来,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对好奇的狄仁杰道:“骄奢淫逸坏风气啊。”
狄仁杰笑道:“就等着刘公坐镇长安,扭转这风气呢。”
刘仁轨道:“你们动用了那么多的关系,将老夫从百济调来长安,想要干啥?”
狄仁杰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一定要趁着陛下还没有决定谁来当这个长安留守的节骨眼上,将您送到陛下面前。”。
刘仁轨嘿嘿笑道:“老夫当官当的神憎鬼厌的,你觉得我当了长安留守之后,你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吗?”
狄仁杰笑道:“我们需要一位真心为长安城好的人来当这个长安留守。”
“算来算去,只有老夫合适?”
“别人合不合适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您当上长安留守之后,最坏的结果就是遭到您的呵斥。”
刘仁轨瞅着温柔道:“五年不见,你们竟然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这已经是我们能力的极限了,为了让您来长安,云初说动了英公,温柔说动了温氏,我们承认了李义府的小妾弄出来的甲骨文,保证了许敬宗在长安的利益不受伤害。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数次谋求留在长安担任长安留守,为陛下所拒,殿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建议陛下任用刘公担任长安留守。
可以说,我们竭尽全力所做的事情,对于大唐来说,依旧是一件平常的小事。”
刘仁轨站在寒风中,抬头看看朱雀大街尽头的皇城,宫城,叹息一声道:“好一处人间繁华地。”
说完话之后,又对狄仁杰道:“我不去见太子,你也莫要频繁的来见我。”
狄仁杰见刘仁轨钻进了马车,就抬手作揖,算是感谢这个人的支持。
刘仁轨不会站在任何人的一方,或者说,他的根脚在皇帝,如果还要说他有什么要求,无非是给百姓一个幸福安康的世界。
刘仁轨的马车汇入了朱雀大街的车流,他的马车很平凡,长安城并不会因为承载了刘仁轨就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