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就站起身来到兵器架边上,又问云初道:“喜欢用什么兵刃?”
云初丢下锤子,拱手道:“与……”
“赶紧挑,别以为你长得好看,老夫就会饶过你,老夫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绣花枕头。”
“盾刀!不过,小子的年龄只有梁侯两成半,力气没有长成……”
一面盾牌呼啸着朝云初飞过来,云初敏锐地捉住盾牌,放在脚下,又探手捉住向他飞来的唐刀,也放在脚下,然后就死死地看着梁建方,脱下身上的狐裘,叠整齐了放在脚下,几个深呼吸之后,将圆盾套在左臂上,右手持刀,身躯缓缓下坠。
“早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一人强壮,一人文弱,偏偏这个文弱的反倒更有底气一些。
现在明白了,强壮的是真正的读书人,文弱的这个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杀坯!
还敢在老夫面前讨便宜,要知晓,老夫十二岁从军,上过无数的战阵,每一场战阵之上,没有一个人因为老夫当年年纪幼小就刻意绕过老夫。
因为,只要斩下老夫的人头,也是军功!”
眼看着梁建方提起一柄唐刀,狄仁杰在一边大声吼叫道:“梁侯,这不公平!”
梁建方看都没有看狄仁杰一眼冷笑道:“有什么不公平的,想要教老夫读书,就要先打败老夫手里的刀,否则,老子宁死都不会受辱!
说老子只会杀人,也只配杀人,狗贼,看刀。”
云初转身就跑……狄仁杰也不傻,丢掉锤子朝另一边跑了。
梁建方冷笑道:“能跑得掉吗?”
云初大笑道:“学生只要有闲暇,就会绕着晋昌坊奔跑,不跑到血脉沸腾,绝不停步。”
梁建方大笑道:“甚妙,老夫恰恰好也有这般爱好,既然你会跑路,那就跑快些,别被老夫追上,否则定将你碎尸万段!”
于是,偌大的演武场内,顿时就出现了类似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只不过,中间夹杂着一个蠢笨的母鸡——狄仁杰。
梁建方的兴趣似乎只在云初身上,几次路过狄仁杰身边都没有理睬他,最后一次还觉得狄仁杰碍事,就一把捉住狄仁杰的后脖颈,用力一抖,就把魂飞天外的狄仁杰丢上了亭子。
就在狄仁杰被丢的一瞬间,云初竟然在地上快速地滚动一下,雪亮的唐刀就笔直地刺了出去。
梁建方哈哈大笑,不理睬那一刀,手中唐刀匹练一般地斩了下来,不等云初刺到他,他手中的唐刀就会斩断云初伸得过长的手臂。
云初举盾荡开唐刀,却不防梁建方的长腿已经如同铁鞭一般横扫了过来,“咚”的一声响,云初就连着盾牌一起被踢得滚了出去。
云初顾不得理睬疼痛欲折的左臂,右脚踩地发力,生生地改变了飞出去的方向,让梁建方扑了一个空。
梁建方轻咦一声,踩踏着重步,咚咚咚地再次开始堵截云初。
听梁建方沉重的步伐,前倾的身体,云初就知道这个老贼不会跑步,不知道后世那些跑步的技巧,甚至可能还长着一对平板脚。
一个年纪已经五十六岁的老贼,就算体力再好,武功再高,他也没有办法抵御身体机能减退这个自然规律,而自己刚刚十四岁,正是精力无穷的时候,打不过这个老贼,难道说还跑不过这个老贼不成?
想到这里,云初就心无旁骛地开始跟老贼在这个庞大的演武场上继续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好几次都差点被捉住,把坐在亭子顶上观战的狄仁杰看得血脉贲张,一个劲得为云初鼓劲打气。
第九六章 杀人诗配杀才
寒冷的天气里,快步奔跑,没多久,浑身就热腾腾的,四肢百骸都像是有热流在涌动。
越跑越快的云初,此时非常有信心跑死那个对他围追堵截的老贼。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老贼的无耻,当一柄短矛擦着他的头顶呼啸着钉进砖墙的时候,他就停下脚步,瞅着狞笑着慢慢逼近的梁建方道:“这就是梁侯的不是了。”
“你可以跑,老夫没有不允许你跑!”
云初叹息一声朝梁建方施礼道:“龟兹大关令掌固云初见过大总管。”
原本正得意的梁建方听云初这么说,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贼你妈!你这个兔崽子也敢来消遣老夫。”
说罢手中的唐刀就霹雳一般地劈砍了下来,云初举盾格挡,尽管已经利用圆盾消掉了不少力气,还是被人家一刀就给劈得连连后退。
“你个狗日下的,别人消遣老夫也就罢了,你这个身在风口的混账东西会不知道那一仗是怎么回事吗?
荒原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都能被老子遇上,不让你们这些混账拖住突厥人,等老子过来的时候,那里还能见到半个突厥人?”
梁建方的唐刀一刀又一刀地剁在云初的盾牌上,此时,他已经不再跟云初对战,更像是泄愤。
又一脚踹在破烂的盾牌上,云初用盾牌护着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蹲在地上,继续高举盾牌,任由梁建方一刀一刀地砍下来。
就在盾牌被砍掉了好几块,好好的圆盾快要变成八角形的盾牌的时候,梁建方手里的百炼长刀终于在他不讲究用力条件下,从中折断了。
梁建方瞅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唐刀忽然哀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别人指责老夫,老夫只当放屁,你龟兹大关令上下战得很猛,死得太惨,算起来是真正的苦主。
商州折冲府只剩下不到一半人马,你以为老夫就不心痛吗?都是关中子弟,一个个都想着带着功劳回家,没想到,却折损在了龟兹。
这终究是老夫指挥不力,害了他们进了鬼门关。”
半截唐刀被梁建方随手一丢,就没入了砖墙,这个被云初认为只知道杀人的老家伙,就那样赤裸着上半身一步步地挨回了亭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大口喝酒,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之意。
云初从左臂上将那面早就变形的盾牌抽下来,此时,他的左臂已经被盾牌后面的皮索勒得血肉模糊。
白色的绸衫也勒进了皮肉里,寒风一吹痛入骨髓。
跟着梁建方进到了亭子里,见自己的胳膊烂糟糟的,就取出酒壶往胳膊上倒了一些酒精消毒。
“啊——”云初惨叫一声,估计到酒精倒伤口上会痛,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痛。
梁建方抽抽鼻子,有些疑惑,马上喝骂道:“在战场上被人家用箭射得跟刺猬一样,还能开弓杀人,在这里受点皮肉伤就叫唤得跟杀猪一样?”
正在从亭子顶上往下出溜的狄仁杰也被云初的惨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松就掉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的。
伤口上涂抹了酒精,就已经凉得厉害,云初随便用自己的衫子包裹起来,对梁建方道:“在西域,关中娃子的命不值钱,没人疼,当然咬着牙硬扛了,在长安,我这么嚎叫一声,全家都会跟着抹眼泪,当然要多嚎叫两嗓子。”
梁建方继续抽着鼻子,捞起云初血乎刺啦的胳膊,放到鼻子底下嗅嗅,抓挠两下头发道:“怪香的。”
云初生怕这个喜欢喝酒的老家伙馋虫大起,拿他的胳膊当酒糟肉给啃了,连忙缩回手臂道:“属下弄出来了一种药,可以预防伤口溃烂的药。”
梁建方嗤地笑了一声道:“别想着从老夫这里钻空子,这里也没有空子给你钻,尤其是关系到儿郎们性命的事,有空子老子也给你堵得死死地。”
“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是从酒里面提炼出来的酒精!将士们如果伤了,这东西虽然不能完全保证伤口不化脓,溃烂,至少可以减少三成化脓,溃烂的可能,尤其是夏日作战的时候,这东西必不可少。”
梁建方见云初说得认真,就指着他的胳膊道,你刚才在创口上涂抹的就是这东西?叫什么来着……酒精?酒也能成精?”
云初指指梁建方放在石桌上的那一坛子类似醪糟一样的淡酒道:“您这一坛酒,大概能弄出来半碗酒精。”
说着话,就把酒壶拿出来,放在石桌上。
梁建方打开酒壶闻闻,然后就打了一个剧烈的喷嚏,接着,他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云初抢夺不及,他弄出来的酒精度数绝对超过了七十度,跟闷倒驴几乎是一个度数,梁建方竟然猛猛地喝了一口,这如何了得?
梁建方一张黑脸顿时变成了紫黑色,而且面目狰狞,不仅仅把呼吸停掉了,就连身体也在一瞬间僵住了,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
梁建方只觉得自己吞下去的东西,进了口里,就变成了一团火,这团火进入喉咙又变成了一条火线,落进胃里又会朝四处散开,刹那间,浑身都暖和起来了。
一口酒气吐出,黑猩猩般的梁建方又恢复了活力,呲牙列嘴地对云初道:“这东西好。”
云初瞪大了眼睛道:“这东西是疗伤用的,不是拿来喝的,也不拍被人谋害了。”
梁建方拿起酒壶仔细观瞧,乐呵呵地道:“你以为老夫谁的东西都往嘴里灌吗?
告诉你,只要是在老夫手底下生生死死待过的将士,他们就算给毒药老夫都喝,就算死了,老夫都不埋怨,只能说老夫把事情做得不公才有这下场。”
明知道这老贼在说场面话,还是把云初说得眼眶发热,就连声音都忍不住低下去了。
“总归都是从酒里面提出来的,下一次属下给总管弄一些柔和些的,这东西性子太烈,容易伤身。”
梁建方嘴对着酒壶又来了一口,这一次他已经有了经验,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品味,还摇头晃脑的。
一口酒下肚,这才对云初道:“不改,就这东西好,明天往府上先送来十车。”
云初哭丧着脸道:“家里就三坛子。”
梁建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弄啊,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不多弄一些?”
“河北道,山东道大旱,粮食不足,而酒是用粮食酿造的,而咱们这东西又是用酒来提取的,一旦开始提取,耗费粮食的数目惊人,因此,不敢多弄,会饿死人的。
除非等到丰年,谷贱伤农的时候,才可以大量地提取这种酒,提高谷价,让农夫们真正享受到多收了三五斗之后的好处。”
梁建方沉默片刻,瞅着云初道:“你是一个好的。”
云初笑道:“毕竟在大总管麾下效力过,是非功过还是知道一些。”
梁建方的兴致似乎有些低沉,给云初,狄仁杰各自倒了一点酒精,自己又喝了一口道:“既然你们是来陪老夫读书的,那么,你来说说,老夫杀人杀得对不对?”
云初皱眉道:“个人杀人即便无罪也损阴德,为国杀人,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是为英雄。”
说完这话,云初偷偷瞅瞅狄仁杰,还以为这个家伙可能会不同意这个见解,没想到他此时完全沉浸到了酒精之中,正全神贯注地一丝丝,一点点得抿碗中不多的那点酒精。
见梁建方依旧沉默,云初一口喝完碗中一两多一点的酒精,抹一把嘴巴朗声吟诵道。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昔有豪男儿,义气重然诺。
睚眦即杀人,身比鸿毛轻。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
今欲觅此类,徒然捞月影。
君不见。
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云初才吟诵了几句,就引起了梁建方的注意,一双虎目牢牢地盯着云初,就连沉浸在酒精中的狄仁杰也瞪大了眼睛,与梁建方一样,也吃惊地瞪着云初,这般离经叛道的诗歌,听了让人心惊。
云初从梁建方手里夺过酒壶,又喝了一口酒精,抽出唐刀狠狠地砍在身边的柱子上,继续吼道。
“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名声同粪土,不屑仁者讥。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
割股相下酒,谈笑鬼神惊。千里杀仇人,愿费十周星。专诸田光俦,与结冥冥情。
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
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梦中犹杀人,笑靥映素辉。
女儿莫相问,男儿凶何甚?古来仁德专害人,道义从来无一真。
君不见。
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
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
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