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点点头,将娜哈的信揣怀里,从碗里捞出一大块肉放在猞猁的嘴边上,就起身准备走一遭张贺家,看看,他要的巨型孔明灯制作得怎么样了。
云初到张贺家的时候,他们全家正在往巨型孔明灯的骨架上蒙桃花纸。
张贺见云初来了,就从高高的架子上下来,拱手道:“里长,今日蒙皮就会结束,晚上做彩绘,不耽误上元节的大事情。”
云初瞅着粗大的竹篾骨架道:“你确定到时候能飞起来吗?”
张贺笑道:“到时候如果飞不起来,您就把小人丢到天上,它飞不起来,小人飞给里长看。”
云初在心底叹息一声,这该死的匠人的自信。
“咦?这里用了火浣布?”
“里长好眼力,火口位置布置了火浣布,这样,就算火苗不稳定,也烧不到上面的绸布跟桃花纸。”
“两天后,如果有风,火苗会不会被喷灭?”
“不可能,里长你看,这里有一个油囊,里面装的是西域来的猛火油,卖灯油的胡大路家熬制出来的猛火油冠绝长安,这油囊里装的就是胡大路家卖给别人制墨的油中,最不好的一种油,虽然不出油烟,但是胜在火力凶猛。
风吹不熄,水泼不灭,里长您再看,小人在这里做了一个小机关,可以及时补充火池中的油量,不让火焰太大,也不让火焰太小。
一旦出了意外,只要控制这条细绳子,就能把装满猛火油的袋子跟孔明灯脱离,这样,就算孔明灯掉下来,也引发不了火灾……”
云初仔细看了一眼张贺设计的简易喷油嘴,连声说好,至于别的,他真的没什么可以指点人家的。
人家只不过是不知道有汽车这种东西,如果知道,说不定就能制造出一台发动机出来……
今天是坊门合拢的日子,这是巨凰被安装到坊门石柱上的大事,从张贺这里出来之后,云初就到了工地现场。
能把巨凰雕刻出一股子雍容大度意味的石匠,只有彭五郎跟张挺两人了。
看着三条长长的巨凰尾羽,云初再一次觉得晋昌坊实在是太穷了,如果足够富裕,他就该在这三条尾羽上镶嵌上五色斑斓的宝石,巨凰身上最好也镶嵌上金黄色的宝石,眼睛就该有两颗拳头大小的红宝石装饰,才能让这座巨凰的威势彻底地激发出来。
“可惜了……可惜了。”云初不断地叹息。
而守在两边的彭五郎跟张挺两人却被这断断续续的“可惜了”三个字吓得魂飞天外。
就在他们不知所错的时候,云初瞅着彭五郎跟张挺道:“可以啊,丢掉的脸面,硬是用手艺给挣回来了,好了,不要哭丧着脸,这一次就不奖不罚,该给你们的钱全给你们,一个子都会少。
不是看你们的脸面,是看在你们这一身好本事的份上,收拾一下心情,大男人光天化日哭什么,稳稳当当地把巨凰给我装到石柱上去才算完事。”
从云初这里找回颜面的彭五郎,张挺的腰板一瞬间就挺起来了,朝在场的工匠们吆喝一声道:“等一会摇绞盘的时候,谁要是敢偷懒,敢少用一分力气,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三面架子该起多少,听我口令。”
整座雕塑据彭五郎说有三千斤重,所以,他在梁柱中间搭建了一座巨木横梁,作为主力担当,又在横梁周围均分建立了三个木头架子,作为十二股绳子的支撑点,作为主梁的保险单位。
又把巨凰雕塑三千斤重的重量平均分解到十二根粗大的麻绳上,用六面绞盘慢慢地将巨凰提起来。
在这中间,如果发生位置偏移,还能通过抬高,或者降低绳索的方式,调整位置,至于横向位置,则完全用人力拖拽横向绳子。
五六十个高明的工匠一起发力,半个时辰之后,巨凰就已经被安安稳稳地放置在了六根飞凤柱子上了,等巨凰被七十二个手工打造的铁卡牢牢地固定在柱子上,晋昌坊最庞大的一项门面工程就算完工了。
所有进出晋昌坊东门的人,都要从巨凰下的六根柱子中间穿过。
从今往后,晋昌坊中间的红漆大门就会常年关闭,除非遇到皇帝,皇后亲临,否则,这座大门是永远都不打开的。
至于两边的侧门,男人走左边,女人走右边,再向前走二十步,就有一大片的栅栏挡路。
栅栏的另一边就是大慈恩寺!
也是云初收费的重点单位。
非诚心进香拜佛者不得入内!
看门的坊民又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精妙的佛法,不理解什么才是诚心,所以,你只要往一个红漆箱子里随便丢几个铜钱,他们就会殷勤地为你打开门,认为你是诚心礼佛之人,并且会有香烛,供果一类的东西供进来的人任意购买。
大慈恩寺的知客僧知道此事,不过他毫不在乎,还认为晋昌坊的百姓们懂事,是在积极落实那三百贯管理费用呢。
人家在蓝田县有六千多亩地的田产,朝廷每年还要拨付大量的铜钱,粮食,以及寺庙里僧人的各种用具,更不要说人家还有一个源源不断来钱的渠道——香积厨。
晋昌坊帮着大慈恩寺隔绝一些无聊来寺庙里打秋风的闲散人士,正和知客僧的意。
刘义守着栅栏门笑得合不拢嘴巴,就在巨凰刚刚被架上石柱,就有浩浩荡荡的人群前来观看。
第一零四章 人是什么味道
人家就不是来看巨凰的,也不是来看大慈恩寺的,而是来看门口那座大型募捐巨凰功德碑的。
碑文是万年县卢县令亲自撰写的,上面讲述清楚了修建巨凰的前因后果,还重新把文德皇后母仪天下的功绩重新表述了一番。
最后落名——臣万年县县令卢昌明敬撰的字样。
在文章的下面,就刻着各路为修建巨凰捐资的各路贤达,捐了多少,怎么捐的,这笔钱用在何处,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上面一溜的某某氏的字样,没有某某公,某某侯的字眼,甚至除过县令卢昌明的名字之外,一个男人的名字都没有,完全是按照捐资的多寡,来排名的,至于里长云初,坊正刘义的名字根本就不配刻上去。
为了防止某些人视力不好,字刻的很大。
云初还未曾及冠,所以,在面对一群妇人的时候,就没有太多的讲究,尤其是听说云初还是太学生的时候,那些因为太老,各个长着一双三角眼的老妇们看他的眼神也终于不再是看狗的模样了。
“卢夫人请看,巨凰下的须弥座是变卖了夫人钗环之后得来的银钱,购置的终南山中最好的巨石雕刻而成,这种石头的好处在于质地细腻,打磨之后会有莹莹的微光,再加上长安顶级工匠没日没夜的打造,在下终于未曾辜负夫人所托,将夫人对文德皇后一片敬仰之心,安置在了此地。”
卢夫人明显有些不满,指着巨凰道:“巨凰用的谁家的钱?”
云初笑道:“官家的钱。”
听闻没有用私人的钱来打造巨凰,用首饰换了一座须弥座的卢夫人终于高兴起来了,很明显,她的钱用在了最靠近巨凰的位置上,很有颜面。
“很好,小小年纪办事就如此有章法,有前途。”卢老太太有盐没醋的随便夸奖了云初一句,就从巨凰身下穿过准备去大慈恩寺礼佛。
路过功德箱的时候,瞟一眼笑的跟哈巴狗一般的刘义,让内宅管事往里面丢了金豆子,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踏上了前往大慈恩寺的干净大道。
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不相干的闲人,更没有让几乎拖地的裙子沾染上尘埃,至于带着各种穷酸怪相的小乞丐更是一个未见,导致一干老妇们对晋昌坊的管理非常的满意。
有卢氏带头给钱,后边的人也就形成了惯例,一个个丢钱之后再进了晋昌坊。
一大群贵人进去了,然后,就有一些没名堂的妇人也跟着要进去,明明往功德箱里丢三个铜板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却依旧不顾刘义的阻拦,执意要进去礼佛。
等该进去的人都进去之后,站在远处看热闹的狄仁杰就走过来,直接搬起功德箱摇晃一下,掂量了一下重量,然后对云初道:“按照今日所得,一个月弄五十贯钱不难。”
云初怒道:“此时此地说这些阿堵物合适吗?”
狄仁杰抬头瞅瞅振翅欲飞的巨凰,再看看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大慈恩寺点点头道:“这里到处都是阿堵物的味道,多少有些沁人心脾。
透露一下,你募捐来的这些钱剩下来了多少?我好仔细规划一下用途。”
云初叹口气道:“尽数用在了修建坊门以及周边的一些工程上了。”
狄仁杰见云初说话的时候眨巴了三下眼睛就满意的道:“三成?真不错,这么说我还有七成的银钱可以用在别的事情上。
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继续围绕大慈恩寺做文章,把这篇好文章做足,至少要让这些一心向佛的老人家可以隔着大慈恩寺的墙有一个吃斋念佛的地方。”
狄仁杰点点头道:“你家的那些小吃食确实不错,还能利用精舍的名义卖饭食,不仅仅避开了东西两市的管辖,还不用上税,赚多少,落口袋多少,妙啊。”
狄仁杰在衡量云初的时候,从不吝惜将他想的很坏,就这,他还是认为自己高估了云初的人品。
“能让你修建精舍的地方不多,四门学学子居住地的对面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你让这些高门大户的女眷居住在四门学学子的对面,是不是有拿人家女眷做文章的企图?”
云初冷冷的看着这个人渣不做声。
狄仁杰又道:“我就住那间墙上有梅花,有《陋室铭》的那一间,只是窗户不够大,希望你能给我再扩大一下,夏日到来之时,我要在窗前煮茶,吟诗。”
“我从未想过你是这般模样的人。”云初第一次觉得狄仁杰不是什么好人。
“我六岁的时候就隔着帷幕听我父亲断案,至今,亲耳听到,亲眼所见的案件不下一千宗,很多案子看似相同,实则大不同。
在公堂上,我见多了人间的丑事,也见多了悲欢离合,更是见惯了人间的刁顽之徒。
很多不好的人身上本身就带着坏人的味道,有些案子我甚至不用问,只用鼻子嗅嗅,就能知道孰是孰非。
所以,我们其实可以坦诚相见,不用遮遮掩掩。”
云初奇怪的看着这个号称用鼻子就能嗅出坏蛋的狄仁杰,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狄仁杰摇摇头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是平生仅见的一种味道。”
云初笑道:“不奇怪啊,我经常用柏子香熏衣服的。”
狄仁杰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明明不喜欢你,却喜欢跟你相处吗?”
云初也觉得奇怪,从两人相识到现在,过程其实并不算愉快,他也不明白为何还能相处出几分情谊来。
“我看了你家仆妇的饭食,她们吃得很饱,也看了她们身上的衣衫,穿的很暖和,脚上的鞋子是新的,手脚,头脸上的伤痕是旧的,笑的时候不光脸在笑,眼睛里也洋溢着笑意。
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从未苛待过她们,她们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满足。
晋昌坊里有一家姓周的人家,四口人,这一家只有一个男人还是少了两条腿的残废。
有一天,我看着这个残废男人坐在一个新的木轱辘平板车上一直仰着头瞅着头顶的松树,只要有松针落下来,他就马上捡起来,片刻都不敢松懈。
我问过他,为何要在这寒冬等着松针落下,他回答说,里长不允许路上有一根松针。
我当时听了就怒火中烧,准备找你算账,你对一个残废之人如此的苛刻,非人哉。
谁料想那个残废却恳求我不要去找你,还说,只要他不让松针落地上,你到月末就会给他三十个钱,跟两斗粟米。为了这三十个钱跟两斗米,他愿意守在松树下等待松针落下,唯有如此,他呆傻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就能吃饱。所以,他不觉得在寒风中等松针落下是在吃苦,跟全家饥寒比起来,吃眼前这点苦不算什么。
跟那个残废交谈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你身上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云初大笑道:“还是柏子香,我整日里洗澡,不会有臭味的。”
狄仁杰瞅着云初的眼珠子一字一句的道:“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人味,是一个人本该散发出来的味道!
就因为这世上散发纯粹人味的人太少,以至于让我忘记了这种本该是最熟悉的味道。”
云初大笑道:“现在不觉得我是坏蛋了?”
狄仁杰摇头道:“坏蛋身上有人味一点都不奇怪,君子身上满是野兽腥臊味道也不奇怪。
好与坏不过是行事手段而已,不值一提。”
云初皱眉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狄仁杰摇头道:“人不能抉心自食,当然不知道本味是什么,等有一天我有幸被人品尝后,再讨论我的味道不迟,不过呢,在这之前,先做一点人该做的事情再说。”
听了狄仁杰的这番话,云初觉得应该把自己在晋昌坊做事的步奏,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毕竟,身上散发人味的人越多,野兽就越少,野兽少了,被摆上餐桌的机会也就少了。
总体上,这是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