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雨下,云瑾不止一次的看到整座山坡带着葱茏的树木滑进了河川中,也看到汹涌的河流在整座山都倾倒进河川之后,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湖泊。
直到汹涌上涨的水流,重新找到宣泄口之后,一条新的河流就这样形成了。
没人知晓这条河会流淌到哪里去,更加不知晓,它的尽头在哪里。
温欢从后面匆匆的走过来,轻声对云瑾道:“跟在后面的五百多人不见了,应该是逃走了。”
云瑾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不要紧,只要把这些人带到苍山洱海,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管是集合,还是分散,强盗的属性不会有任何改变。”
温欢继续小声道:“我们啥时候撤退?”
云瑾道:“离开无量山,进入弥渡之后,就把所有乌蛮人分散开来,准许他们自由攻击,那时候,我们就跑路。”
温欢道:“来的时候很容易,皮逻阁坚壁清野的战术很有用,我们已经有六天时间没有抢劫到真正的好东西了,如果再有三天拿不下一片寨子,恐怕乌蛮人就会跑光。
云瑾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进入皮逻阁的领地,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白蛮人与乌蛮人乃是死敌,加上这些天来,乌蛮人杀了那么多的白蛮人,他们两方没有媾和的余地。”
在暴雨中不宜行军太长时间,否则人冷的受不住。
刚开始的时候雨点打在人身上还能觉出一丝热意,这些雨点会不断地带走人身上的热量,迟早会让人觉得寒冷难耐,最终失温而死。
当李承修发出就地休息的命令之后,所有的乌蛮人都开始砍伐树木了,他们选择的树木都是手腕粗细的小树,将这些小树绑在大树上,很快就搭好了一张类似大床的东西,紧接着,他们又弄来一些树木开始搭顶棚,等到天色全部暗下来的时候,无数的乌蛮人相互簇拥在一起,牙齿咯咯作响的抱着双臂等待大雨过去。
“明天,明天,我们就能抵达平原,哪里有吃不完的粮食,跟睡不完的白蛮女人,更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只要我们过去,都是我们的……”
黑暗中传来一阵阵带着长安口音的乌蛮话,就是这些话,鼓励着饥寒交加的乌蛮人与大自然抗衡。
云瑾他们也需要自己搭建避雨的地方,说起来,他们几个在乌蛮人中一点都不起眼,因为他们除过喜欢奴役查黑之外,没有奴役过任何一个乌蛮人。
不要说搭建营地这种事情,就连吃饭,也是自己亲自动手的。
丛林中下大雨的时候,基本上是找不到任何可燃烧的东西的。
云瑾的身上还有几颗火油弹,但是,拿这东西来取暖实在是太糟蹋东西了。
狄光嗣将紫琪阿果安排在修建的避雨棚子的最中间,因为四面漏风不说还漏雨,他自己勇敢的选择了迎风面,特意安排云瑾他们三个替紫琪阿果挡住其余三面的风雨。
雨衣都拿去当房顶了,因此,即便云初他们四个是这支庞大队伍的首领,此刻也只能咬着冰冷的牙,硬抗风雨。
拿自家兄弟去为自己的心上人挡风,狄光嗣干的毫无心理障碍,只恨自家的几个兄弟不够肥大,将所有的风雨挡在外边。
当然,如果是他们三个的心上人也遇到这种状况,用起狄光嗣这个兄弟来也自然是毫无愧色。
在风雨中啃干粮的感觉自然不太好,紫琪阿果在啃了两口狄光嗣给她的干粮之后,突然就想起了跟随他一起过来的三十个妇人。
才要去找,就听狄光嗣幽幽的道:“人家的日子过得比你还要好,有很多很多的人都愿意把最暖和的地方给她们。”
紫琪阿果瞅着背靠着自己的四个男人,忍不住问道:“若是在长安,我的名声估计早就完蛋了是吗?”
狄光嗣道:“是这样的。”
“既然是这样的,你为何还要这样做?”
“不这样的话,你就遭罪了,再说了我相信我兄弟。”
“你是相信你兄弟,而不是相信我是吗?”
“没错啊,我们从五岁就一起睡了,跟你还没睡过呢……”
“无耻——”
一直装聋作哑的云瑾咬牙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太过分了,我们三个不是死人。”
“我能去长安看看吗?”紫琪阿果沉默片刻又问道。
狄光嗣道:“自然是可以的,你到时候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带你逛遍整个长安城。”
紫琪阿果瞅着风雨交加的丛林忍不住问道:“在长安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们一般在干啥?”
狄光嗣叹息一声道:“刚刚吃过暮食,正在看书。”
“阿瑾你呢?”紫琪阿果问道。
云瑾知道这是紫琪阿果为了缓解尴尬场面故意问的,还是耐着性子道:“这个时候正是我从瓷窑那边回来的时候,晋昌坊大食堂那边也到最热闹的时候,哪里有三百多种吃食等着我选呢。
于是,这个时候如果寒冷,我就会要老大一份水盆羊肉,放多多的羊肉,多辣子,将刚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还烫手的烧饼撕碎了放羊肉汤里,连续不停的吃,直到出一身汗……”
云瑾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的肚皮都咕噜噜响了起来,温欢抹一把脸上的冰雨道:“我不喜欢吃水盆羊肉,总觉得味道太大了,我喜欢刚刚出锅的热丸子制作成的丸子汤,里面放一些细细的豌豆粉条,外加一些来自辽东的黑木耳,黄花也要一点,但是不能多,可是呢,黄色的蛋皮一定要足够多,最好能把肉丸子包裹起来的那种,用一点小葱将蛋皮包裹着吸满汤汁的肉丸子一起送进嘴巴里,天下美味莫过于此……”
李承修叹口气道:“我以为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师娘做的梅干菜扣肉配上刚刚出笼的荷叶饼……我给阿耶守墓的时候,师娘经常让人快马送来食盒,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其余的菜一般都就凉了。
只有用开水烫着的梅干菜扣肉正好到吃的时候,吸满油脂的梅干菜裹着两片……记住了,一定是两片扣肉,一起放进巴掌大的荷叶饼里,从一个角开始吃,否则油脂会流淌掉,饼子裹着油脂未免有些寡淡,但是呢,一定要从边角吃,只有这样吃,才会越吃味道越好。
一个巴掌大的荷叶饼,我一般只用五口就吃完了,第三口的时候味道最好,前两口就像攀山一般,第三口才到顶峰,吃完第三口,心中只有说不尽的满足,与最后一口的寡淡正好相得益彰。
吃一张饼,就相当于征服一座高峰,这样的高峰,我一顿能征服八次!”
就着源源不断地热口水啃干粮,其实于是一次美好的经历,云瑾五个人沉浸在各自的美食中不可自拔,到了天快亮的时候,雨水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发的大了。
透过密集的雨点,云瑾看到暴雨形成的小瀑布上不断地有黑色的东西,随着洪水跌下悬崖,不用说,那是昨晚死掉的乌蛮人。
有时候尸体会把瀑布的出口给堵塞住,然而,随着水量不断地蓄积,最终还是会冲开缺口,连着尸体一起喷涌而出,形成一道别致的尸瀑。
狄光嗣说长安美食的声音越发的大了,温欢开始欢笑唱歌,李承修用指头弹着横刀为温欢伴奏,只有云瑾看着大雨笼罩下的群山,陷入了沉思。
“这个时候啊,长安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酿皮子,冰冰凉凉的多蒜,多醋,多油辣子,如果再来一些芥末水调和一下,配着黄瓜丝一起吃……”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这边走啊,那边走啊,莫厌金樽酒……”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好好的富贵曲子,被温欢唱的鬼哭狼嚎的。
云瑾收回目光,指着天边的一丝鱼肚白道:“大雨快要停歇了,吩咐大家做好准备,一旦天晴了,就全速赶往弥渡川。”
第七十一章 人心散了
很少有人在做了很多与自己原本理念相悖的大坏事之后,还能平静如水。
所以说,坏事只能得逞于一时,一旦长长久久的干自己并不愿意干的坏事,加上他们本就是少年人,热血难凉的年纪里,尽干一些老阴人才能干的出来的事情,心理崩溃是必然的事情。
至此,看到狄光嗣他们的样子,云瑾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曾经自认为研读的很透彻的史书。
文字描述过于简单直白了,以至于文传心声的特点并未表达出来。
可恨以前的史官们喜欢偷懒,记录历史事实的时候,往往会用最简单的字来描述最惊心动魄的事情,如果他们愿意在竹简木牍上多刻几个字,也不至于出现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就是无数大英雄波澜壮阔的一生!
以至于让后世子弟竟然生出前辈不过如此的荒谬感觉。
云瑾知晓自己现在统领的这支乌合之众在经历了长时间的饥饿,困顿之后,已经开始人心涣散且有崩溃的迹象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在中原,那里人烟稠密,有的是可以抢劫的村寨与城池,西南之地本就地广人稀,抢劫很不容易,当流寇当的三天饿九顿,队伍维持到现在已经非常的不容易了。
云瑾在大雨还没有停歇之前,将七百纨绔召集到了一起,通过大家伙一并商议后,决定在洱海平原地区,为流寇们打开一道冲往盛逻皮腹地的口子之后,就立刻撤退。
底下的流寇们越来越桀骜不驯,越来越难以指挥的状况,几乎每一个纨绔都已经深切的感觉到了,因此上,对于这一次云瑾发出的大撤退计划,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对。
“盛逻皮在弥渡川出口处,定然有重兵把守,我们要不顾一切的向前挺进,直到攻破弥渡城,给乌蛮人一个立足之地,让乌蛮人与白蛮人的仇恨不可调和。
唯有如此,才不负我们兄弟在这林莽中苦熬半年时光。”
李承修的建议也被众人采纳,人人都觉得身上一轻,不过,更多的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压抑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功成身退之后的喜悦。
云瑾重重的一拳砸在泥地上的地图上,沉声道:“那就这!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拿下弥渡城,我们就全速撤退!”
见众人开始离开,云瑾又忽然道:“有命,才能享福!莫要为外物所累。”
正要离开的程龙,想了想,就把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袱丢在了地上,包袱哗啦一阵响,一些金器从包袱里散落出来。
其余纨绔见程龙这样做了,也纷纷丢弃了沉重的金器,片刻功夫,地上的金器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果然,还没到中午,雨水陡然变小,云瑾二话不说,就带着人马直奔弥渡川口。
紫琪阿果在知道了云瑾他们的安排之后,就不肯继续向前了。
翻过一座山之后,温欢小声对狄光嗣道:“主意是你出的?”
狄光嗣摇摇头道:“不是,一旦我们攻破弥渡城,我们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跟师父的大军会合,否则,这林莽中有的是想要我们性命的人,带着那些东西降低战力不说,跑起来不爽利。”
温欢遗憾的道:“也不知道三十几个妇人能不能带走那么些金子。”
狄光嗣道:“一定可以的,人呐,背别的东西可能还有一个极限,背金子,力气一下子就能大出来好几倍。”
就在他们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紫琪阿果正扛着两个巨大的包袱往回走,脚上的麻鞋因为吃力过重,上面的丝绦正在不断地断裂,烦躁的紫琪阿果干脆丢弃了麻鞋,顾不得脖子上暴跳的青筋,赤着脚踩着泥巴一步步的向自己的接应地点走。
其余的妇人也是如此,原本瘦弱的妇人,也都在这一刻变成了力大无穷的力士,身上挂满金器不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两个巨大的包袱,虽然一个个步履蹒跚的,却没有一个人喊一声累,叫一声苦。
只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就能从唐人商贾那里换来多少毯子,多少铁锅,多少牛,多少猪,以及吃不完的粮食。
跟紫琪阿果她们痛并快乐着的感觉不一样的是,云瑾在看到弥渡川面朝大山这一边满是高大的栅栏的时候,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这里不仅仅有栅栏,还有密密匝匝的木制坞堡,每一个坞堡相距不过一里,坞堡上还站满了警惕的军兵。
就在栅栏跟坞堡的后面,则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满是金黄的麦穗,农田里还有很多人,正在抢收那些麦子。
不等云瑾把局面看清楚,饿坏了的乌蛮人就洪水一样的从山林里冲出来,立刻,就背坞堡里的军兵看到,然后,弥渡川就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
十多万人即便是从山里冲出来,也需要一整天,那些栅栏跟坞堡在人潮的侵袭下,如同纸扎的一般脆弱,黑色的人潮淹没了金黄的麦田,等云瑾带人穿过这片麦田的时候,就发现麦穗已经被前头的乌蛮人揪光了不说,整片麦田被大军踩踏的如同镜面一般光滑。
近处的号角声已经没了,而远处的号角声还在响,前方的地平线上多出来了一道黑线,那该是南诏王盛逻皮的军队。
弥渡川口并不是一片十分开阔的地方,那些想要吃饱肚子的乌蛮人几乎已经占据了每一块田地,即便是榕树,竹林掩映下的木制吊脚楼村寨,也已经冒起了黑烟不说,还有一些弱不可闻的惨叫声。
云瑾好不容易命令石宝,查黑在平原上形成了两道直插南诏军队的锋线,那些拖在后面的乌蛮人不得不跟上大队一同向南诏军队突袭。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为了保证乌蛮人不至于溃散,云瑾等七百纨绔一直跑在军阵的中段,一旦石宝,查黑他们攻击不利的时候,可以作为先锋军迅速打开局面。
云瑾的圆盾上钉满了羽箭,他并没有选择撤退,而是踩踏着被羽箭射死的乌蛮人的尸体,想要尽快的脱离羽箭覆盖的范围,先一步进入到肉搏战中。
面对潮水一般涌过来的乌蛮人,白蛮人并没有选择接战,他们正在有序的后退,只用羽箭射杀敌人,即便是有一些乌蛮人已经抢先一步杀入白蛮军中,这个时候,往往会有为数不少的甲兵迅速出现,将来不及扩大战果的乌蛮人一一的杀死。
甲兵身上的甲胄都是大唐制式甲胄,只不过被白蛮人涂成了白色,再加上他们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孔雀毛,远远看起来就像是天兵下凡。
云瑾继续向前推进百步,然后就把盾牌背在背上,取出长弓,搭上破甲锥之后,就向最前方的一个嚣张甲士射了过去。
那些甲士之所以嚣张,对乌蛮人射出来的羽箭毫不在意地原因,就在于那些羽箭在触碰到铠甲之后,就纷纷跌落,无法对甲士造成任何伤害。
云瑾的三棱破甲锥是不一样的,之所以能被称为破甲锥,顾名思义,这东西就是用来对付甲士的,要不然,也不至于一枚三贯钱了。
百步以内,破甲锥号称无不破者!
破甲锥带着尖利的呼啸声透胸而入,锋利的箭簇甚至从那个甲兵的后背透出,他难以置信的丢掉手中的长刀,双手握住露在胸前的箭杆,扯一下箭杆,破甲锥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