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领恩赏要紧,走,走!”
“内府,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佛塔上,琦玉看着下面排成长队领赏的倭人弓手们,突然问道。
“这要看操练的情况!”王文佐道:“应该十日以内吧!”
“有胜算吗?”琦玉问道。
“陛下,您看看这个!”王文佐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好的纸,递了过去。琦玉疑惑的接过纸,只见上面写着一个个名字,下面是暗红色的血指印。
“这是守君大石从飞鸟京送回来的,愿意站在我们这边人的誓书名单!”王文佐的声音不紧不慢,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只要中大兄的军队离开飞鸟京,他们就会举兵!”
“当真!”琦玉闻言大喜:“这么多人都站在我们这边?难怪你这么镇定!”
“陛下也不必高兴的太早!他们给我们誓书,估计也给过葛城誓书,这玩意不到最后一刻都做不得数的!”王文佐笑道:“最多也就是分散牵制一下罢了,这些人首鼠两端,是不会替我们卖力的!”
“那是自然,这些人一贯如此了,能够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琦玉兴奋的将那份名单看了两遍,狡黠的笑道:“对了,如果我把这份名单交给葛城,你说会不会很有趣?”
呵呵呵!
王文佐笑了起来:“是个不错的法子,不过我觉得中大兄会暂时把这件事情压下去,等到打败了我们再来和这些人算总账!”
“这倒也是,葛城他的确会这么做!”琦玉皱起了眉头:“哎,为啥葛城那家伙这么难缠呢?要是死的是他,活下来的是大海人就好了!”
“呵呵呵!”王文佐笑了笑:“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像中大兄这样的家伙,归根结柢还是要在战场上见分明,我让守君大石去那边,也就是削弱他一点实力。”
“嗯!”琦玉点了点头,她眉头紧皱,似乎在考虑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突然她问道:“三郎,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呢?”
“留下来?什么意思?”王文佐问道。
“我曾经听说过,在大唐父亲是宰相,儿子未必能当宰相;可在我国父亲是内大臣,儿子就也能当内大臣,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这次你若能击败葛城,我打算将你升为太政大臣。”
“升我为太政大臣?”王文佐笑了起来:“据我所知,贵国的太政大臣只有皇族能够出任的!”
“对你可以破例!”琦玉道:“我可以特别赐姓于你,世世代代出任太政大臣,统摄群臣。毕竟经由这次内战之后,没有你的辅佐,我也很难坐稳大位!”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能听出琦玉话语中的诚意,古代日本的确有过不少女天皇,比如齐明女皇、推古天皇等,但是这些女天皇要么在位时间很短,要么更多的是以神权统治国家,担任的是首席大祭司而非行政首脑、最高统帅的角色。
而今时不同往日,随着大和国家向律令制国家的转变,天皇身上神秘主义的味道变淡了,更接近一个行政首脑而非祭祀;其次这次皇族内战的规模是空前的,无论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地方豪族的地位都会大大提高,因为双方军队的主体都是这些人构成的。
这对于中大兄并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自己就是军队的统帅,如果胜利有足够的威望控制军队;但琦玉身为女子,并无统帅军队的能力,整个内战从头到尾都是王文佐替她打赢的,如果离开了王文佐,她即便已经登基为王,也很难控制在战争中涌现的新兴军事贵族,坐稳王位。
“陛下,我们还没有打赢这场战争,现在讨论这些还太早!”王文佐向琦玉欠了欠身体:“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深深的感谢您,您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对我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
琦玉死死的盯着王文佐,似乎是想要确认对方话语的真假,最后她失望的叹了口气:“算了,你说得对,一切都得等打赢了之后再谈才有用。我知道你们唐人都很心高气傲,觉得大唐才是天下第一。可是唐人还有一句古话“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大唐虽好,但大唐天子能如我一般待你吗?利害得失,你自己决定吧!”说罢,转身向佛塔内走去。
看着琦玉离去的背影,王文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本打算击败中大兄,平定倭国乱事之后就辞去内大臣的官职,回到百济,向朝廷上书表明自己当时接受倭国官爵乃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并向天子请罪,琦玉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个打算。而方才的这番话则触动了他的内心,如果说前面的授予太政大臣、世世代代并没有打动王文佐,那最后那句“大唐虽好,但大唐天子能如我一般待你吗?”却着实打动了王文佐。
高宗皇帝和他身边那位是如何对待有功之臣王文佐可是再清楚也不过了,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刘仁愿在百济乱起,援兵断绝的形势下,带着一万孤军苦战三年,总算是平定了百济叛乱,击败了倭人援兵,有大功于国家。可就因为姓刘,被召回国内流放姚州,现在估计已经死的不明不白。
长孙无忌、褚遂良、李绩哪个不是有大功于国家,可是前两位流放而死,后面那位因为子孙造反,自己死后都不得安宁,坟墓都被武氏掘了。王文佐自己在长安就因为运气不好,被牵连到那两位废公主的事情里,若非自己反应机敏加上点运气,只怕早就死在狱中了。所以他当初离开长安时仿佛逃出虎穴一般满心欢喜,也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件事情先放在一边吧!”王文佐思忖良久,最后决定还是拖延为上,确实他眼下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今后的烦心事还是暂且不提吧。
飞鸟京净土宫。
“你说有人在飞鸟京策动阴谋?”中大兄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停住了,他的书案上堆满了各种书册,相比起王文佐他要操心的事情可多多了,毕竟飞鸟京是在他的控制之下。
“不错,陛下!”三轮君神色严肃,作为中大兄的心腹,他的手下有一个不大但十分精悍的情报网,源源不断的将各种情报送到中大兄的案前来:“如果我的手下没有搞错的话,这个阴谋的源头应该来自难波津!”
“这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中大兄放下毛笔:“自古以来,玩弄阴谋就是祭祀们的专长,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您还记得坂合部磐锹吗?”
“坂合部磐锹?你是说坂合部的首领吗?我记得,他最近不是感染风寒了吗?”
“这是谎言,他的身体很好!”三轮君冷笑道:“我的人发现他夜里最近不断秘密拜见联络其他人,并还秘密盟誓,写下誓书!”
“这还真是位勤劳的人呀!”中大兄笑了起来,对于部下的告发的真实性他并不怀疑,毕竟这段时间飞鸟京的街头并不安全,绝大部分人没事都躲在家里,到处奔走本身就是一件异常现象,更不要说是晚上出门了。
“除此之外,还有人发现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中大兄问道。
“陛下请恕罪,我没有说清楚!”三轮君赶忙解释道:“坂合部磐锹的儿子叫坂合部弓矢,当初从军出征百济了,也就没有回来,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可是属下的密探从坂合部磐锹的家仆口中得知,坂合部弓矢不久前回来了!”
“若是这样,那可就有些奇怪了!”中大兄站起身来,在光滑的木板上来回踱步:“失去已久的儿子突然回来了,老父突然冒着风险在深夜四出奔走,白天躲在家里装病,这还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呀!”
“下令吧!陛下!”三轮君急切道:“给我一百个士兵,把这家伙抓起来,我保证半顿饭功夫就能让这家伙把一切都吐出来!”
“吐露什么?”
“自然是阴谋,他联络了多少人?想干什么?您放心,我会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只小老鼠也不会逃走!”
“这正是那个唐人使臣希望我做的!”中大兄冷笑道:“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他一定会笑的喘不过气来!”
“唐人使臣希望您做的?”三轮君不解的看着他的君王,眨着眼睛:“您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的圈套?”
“差不多!”中大兄冷笑道,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现在的飞鸟京,人心惶惶。如果我把坂合部磐锹抓起来,严刑拷打,让他吐露名单,然后根据名单去抓人,会有什么结果?会让更多的人陷入恐慌之中,我们是在追查阴谋,但会产生各种对我们不利的流言!”
“不利的流言!”
“对,比如我们是贪图被捕者的财产,想要用他们的钱财来喂饱士兵们的贪欲,所以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来捕捉他们!”
“这,这是谎言!”三轮君又惊又怒。
“对,是谎言,但有时候谎言比真话更容易让人相信,尤其是现在,街上到处都是贪得无厌的士兵,这可不是假的!”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中大兄道:“坂合部磐锹的密谋名单是不是很长?”
“对,虽然不知道具体人数,但现在已经确定的就有六七十人了!”
“你看看,假如我们把这些人抓起来,那怎么处置他们的亲属姻亲好友?杀掉?也抓起来?还是打入另册?”中大兄苦笑道:“你也知道,现在飞鸟京的人对我的士兵原本就很不满,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不敢起来反抗,而如果他们看到有这么多人已经结盟反对我……”“我明白了,我会让手下严加监视的!”听到这里,三轮宫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正如中大兄所说的,飞鸟京现在就是满地干柴,任何不必要的行动都会引起火焰,在大战将临的时候,还是以静制动的好。
“就这样吧!”中大兄道:“其实任何忠诚都不是绝对的,只要我能击败逆党,这个小阴谋就自然不攻自破了!如果我打输了,多一个阴谋少一个阴谋也就无关大雅了!”
第421章 博弈
难波津,四天王寺、经堂。
“沙吒相如,如果你是中大兄,会屯兵于何处?”王文佐问道。
“这里!”沙吒相如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木棍,指向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在这里屯兵驻守!”
“也就是应神天皇陵!”王文佐点了点头:“弘度,你怎么选?”
“末将与相如兄的看法一致!”崔弘度沉声道。
王文佐又询问了贺拔雍和元骜烈,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他们做出同样的判断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奈良盆地的西面是生驹山脉和金刚山脉,大和川就从两条山脉的缺口流出,汇入濑户内海。但大和川并不是惟一一条从西面进入奈良盆地的通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陆路,从濑户内海边的港口向东延伸,经由大和川南岸的应神天皇陵墓然后折向东南,穿过金刚山脉余脉的一条谷地,进入奈良盆地,这条道路是圣德太子主持修建,被倭人称之为竹内街道。应神天皇陵是大和川和竹内街道两条通道的交汇点,如果中大兄屯兵于此地,就能阻止琦玉的军队进入奈良盆地,更好的保护飞鸟京。
“很可惜,中大兄没有像你们想的这么做!”王文佐叹了口气:“如果他真的屯兵于此地,只要打一仗,我们就能兵不血刃的进入飞鸟京了!但可能是担心自己离开飞鸟京后会发生政变,也可能是因为士兵们不愿意离开富庶的京都,所以他只在应神天皇陵屯守了一部分军队!”
“一部分?”元骜烈问道:“大概有多少?”
“大概有四千人,正在修建营垒!”物部连熊道。
“这难道不是好事?”崔弘度有些不解的问道:“我们可以先进攻这四千人,然后再来对付中大兄的援兵!”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物部连熊道:“应神天皇陵距离奈良盆地并不远,而且有修好的道路,多则一日,少则半日便到!”
“看来中大兄是把这四千人当做鱼饵!”崔弘度道:“若是我们先攻,他就出兵救援,两厢夹击!”
“他想的倒美!”元骜烈冷笑道:“动起手来,才知道谁赢谁输!”
“物部将军!”王文佐的脸好像石雕,火盆的光给他的皮肤涂上了暗淡的橙色:“应神天皇陵是个什么样子,贼人营寨是怎么样的?”
“应神天皇陵是几百年前修建的了!”物部连熊道:“从远处看就是个大土丘,方圆有两三百步,高出地面有七八丈高,在丘底有庙宇,从庙宇通往墓顶有一条石阶梯。贼人在丘底的庙宇和顶部分兵把守,在丘底有密布削尖木栅,木栅外还有壕沟!”
王文佐依照物部连熊说的,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略的示意图,问道:“是这样?”
“对,对,就是这样!您曾经去过那儿?”物部连熊惊讶的看着纸上的图案:坟堆呈前方后圆状,四周有壕沟,虽然笔迹颇为粗略,但当时日本古坟的主要特征描绘的很清晰了。
“废话,古坟时代的日本古墓,互联网上图片到处都是!”王文佐腹诽道,口中却说:“一半人居下,一半人守高,倒也暗合兵法!”
“府君,给我三千人,半日便可将其攻下!”一直沉默不语的贺拔雍大声道。
“三千人?半日攻下?”王文佐笑道:“战争又不是儿戏,岂有这般行事的?贺拔,你还是好好的当你的骑将便是!”说到这里,王文佐站起身来,走到地图旁,观察良久之后笑道:“兵法之道,致人而不治于人,中大兄布阵前轻而后重,也罢,还是要亲眼看看敌方营地,才能拿出合用的方略来!”
飞鸟京,净土宫。
“贼人夜袭了我军营地?”中大兄问道。
“是的,陛下!”信使的声音因为干渴而嘶哑,他的罩袍上到处都是火星烧灼的小孔和烟灰,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给他拿杯水来!”中大兄问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信使接过陶杯,将水一饮而尽,每个人都看出他渴坏了,想必他是从应神天皇陵一路狂奔而来,换马没换人。
“再给他一杯!”有人低声道:“喝够了再说!”
第二杯水喝完,信使枯槁的脸终于有了几分人色,他说:“在袭击之前的几天,贼人不断派人袭击我们的补给车队,但每次袭击的人数都不多,只有五六十人,于是将军就派了五百人出去对付这些老鼠——将军就是这么称呼这些袭击者的!”
“斥候呢?”有人问道:“难道斥候都瞎了吗?没有发出什么警报?”
信使摇了摇头:“斥候损失很大,袭击补给车队贼人都是骑兵,而且周围都是平地,斥候一派出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这是唐人惯用的战术,唐军很擅长使用骑兵,马也比我们的好很多,夜袭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中大兄问道。
“是,陛下!”信使疲惫的点了点头:“敌人的前锋砍倒我们的卫兵,随后的骑兵用套索套住木栅栏,然后赶马拉倒木栅,打开了进攻的通道。等我们的人醒悟过来,敌人骑兵已经跃过沟渠,手执刀剑和火把冲进了营区。我睡在坟顶的营寨,被喊杀声惊醒,看见帐篷着火,一阵阵火箭从营地外的黑暗飞来,如同下雨一般,待到天亮之后,才发现下方的营寨已经被烧了个干净,到处都是尸体……”“蠢货!”有人怒骂道:“你们在坟顶上居高临下,为何不向下射箭,支援下面的守军?”
“黑暗中,他们只会射到自己人!”中大兄的脸色阴沉:“敌人冲进营地的骑兵估计并不多,而且很快就退走了,他们只是为了搅乱,好让后面的弓箭手能够逼近营垒向里面射火箭。该死的,估计守军的将领懒得再挖新壕沟,就利用陵墓周围原有的壕沟当工事,结果那壕沟距离营帐太近了,敌人的弓箭手只要冲到壕沟边,就能用火箭把大半个营垒都烧掉。”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心知也不能全怪那个部下,放着现成的壕沟木栅不用,却让部下去挖新壕沟可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命令,如果是用熟了的老兵也还罢了,可偏偏都是临时而来的乌合之众,激起兵变可就不得了了。
“现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敌情如何?”中大兄问道。
“营垒还在我军的控制之下,守卫坟墓上方的两千人还完好无损!”信使道:“小人是天亮时候出发的,出发时看到有一大队军队正沿着竹内道路向东而行,绵延有三四里长,应该就是贼军主力!”
“敌人没有继续围攻营垒,一举将其全灭,而是继续向东走?”有人问道:“敌将疯了吗?他这么做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两军前后夹击之下?”
“恐怕未必!”有人反驳道:“如果屯守应神天皇坟的是你,你敢从背后尾随敌人吗?如果敌人回头迎击怎么办?如果稍有差错,就会全军覆没!”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引兵出击?”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敌人的骑兵那么厉害,而金刚山脉以西都是平地,这对我军十分不利!”
“那就什么都不做?军队的士气会彻底垮掉的!”
中大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只有眼睛在转动,两颊的浓密短须围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活像一张蜡面具而非活人,而光滑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怎么会这样?刚刚烧毁了敌人的船队,怎么又打了败仗,简直糟糕透了!”
“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谢谢您告诉我们!”有人嘲讽道:“那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这只是一次前哨战,并不能决定整个胜负!”有人坚持道:“我们还远没有输,我们的人也更多,我很高兴和那些贼人在战场上较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