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高田根麻吕老师的!”伊吉连博德满脸沉痛。原来此人曾经出任遣唐使,虽然家族并不显赫,但本人是倭国当时著名的学问大家,夙来受人尊重,伊吉连博德也曾经向其求学过,却想不到多年未见,再见已经阴阳相隔。
“高田根麻吕?”琦玉吃了一惊:“谁会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臣有去询问,那为首之人说高田根麻吕老师是逆党,他们是奉王命诛杀逆党,臣敢替逆党说话,肯定也是逆党,连臣也要杀!”
“王命?哪个王命?”琦玉已经气的满脸通红,她看着伊吉连博德道:“那你怎么脱身的?”
“臣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方才做罢!”伊吉连博德苦笑道:“但高田根麻吕老师的性命是回不来了,臣仔细询问之后,那厮才说他们的首领是守君大石,奉王命斩杀与逆贼葛城有牵连的党羽,高田根麻吕老师便是其中之一。那天夜里,飞鸟京四处起火,刀光血影,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扣上逆党的帽子,稀里糊涂的掉了脑袋!”
“那阿倍御主人呢?”琦玉问道。
“也死了,次日清晨我出门时看到他的首级便挂在枪尖上,旁边是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宅邸也被烧成了白地!”
“这个守君大石,好辣的手呀!”王文佐心中暗忖,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处置,突然感觉有些不对,抬头一看发现琦玉盯着自己,目光中满是疑虑。
“陛下您干嘛这么看着我?这事又和我无关!”
“与你无关,那守君大石是不是奉你的命令去飞鸟京的?”
“是呀,可我只让他联络人策动乱事,来对付中大兄呀!可没让他这么乱杀人呀!”
“你私下底和他说了什么谁又知道?”琦玉冷笑道:“他可是你的人。再说了,他现在不也是斩杀“逆党”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都是我在幕后搅事?”
“是又如何?你是唐人,又不是大和人,这番搅事与你们大唐有利无害!”
王文佐又惊又怒,他也没想到人在帐中坐,锅从天上来,自己派守君大石去飞鸟京搅事不假,可那是为了牵制中大兄的力量,可自己凭一己之力就把中大兄打败了,飞鸟京变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守君大石这小子早不搅事,晚不搅事,现在搅起事来,还搅得这么大。娘的,当初怎么就没看出这小子这么能折腾的?要早知道,随便找个地方弄死了便是,省的现在的麻烦。
伊吉连博德听到王文佐和女王当着自己的面唇枪舌剑,丝毫不留情面,言辞中更是牵涉到许多不为人所知的隐私,心中胆颤心惊。他知道这两人一个是大唐使臣,一个是倭国女王,之间的关系更是不足为外人道,这里再怎么吵得翻天覆地,说不定第二天便能恢复如初,谁也掉不了一根毫毛。
倒是此时的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在这里是说不出的难堪,恨不得地上伸出一条裂缝,把自己吞进去。他瞥了曹文宗一眼,却发现对方站在那儿,双眼直视帐篷顶部,浑似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伊吉连博德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只当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
“陛下,你说这些事情都是我幕后操纵,可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劝你让阿倍御主人当内大臣的?我又何必让守君大石杀他呢?”
琦玉闻言一愣,她方才又惊又怒,头脑一时昏乱,才说出那些话来,经由王文佐一提醒,才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那,那守君大石明明是你的人,若无你的命令,为何会做出这些事情?”
“守君大石是我派去不假,但他是个人,有自己的脑袋!”王文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即便没有我的命令,他也会为了自己做一些事情的!”
“你说这些事都是他自己下的决心?”琦玉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吧?就算是我,也没有胆子一下子杀那么多人,何况是他!”
“这就不一定了!”王文佐冷笑道:“人是最难琢磨透的,有些人平日里温驯胆小,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可换了个境地,却会变得凶残毫无人性,连吃奶的婴儿也不会放过。守君大石我过去很轻视他,觉得他不过是个很平庸的人,让他去飞鸟京也是抱着成功了很好,失败了最多也没有太大损失态度。却没想到这个人心底有股子狠劲,关键时候下得了狠手!”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琦玉点了点头:“我也看轻他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现在提怎么处置他还太早,等回到飞鸟京,把一切都搞清楚之后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王文佐道:“伊吉连博德!”
“属下在!”伊吉连博德赶忙抬起头。
“我让贺拔雍带领一千人与你打着御旗赶回飞鸟京,赶到后你立刻恢复平靖,若有抗命者,死!”
“遵命!”
“你下去梳洗进食吧,等贺拔雍一准备好,立刻出发!”王文佐说到这里,上前拍了拍伊吉连博德的肩膀,柔声道:“辛苦了!”
飞鸟京,坂合部宅邸。
长桌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枚枚首级,死者的面容或惊恐、或绝望、或愤怒、或茫然,就好像一副副古希腊悲剧演员的蜡面具。守君大石站在长桌前,兴致盎然的看着一枚枚首级,口中念着他们的名字,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就好像自己面前的不是首级,而是一个个生人。
“阿倍御主人,你不是不肯见我吗?你以为无论谁登上大位,都会因为你的身份和名声赐予你高官吗?哈哈哈!也许你猜的没错,只可惜你现在已经死了,不但你死了,你的儿子们也都死了,死人是不可能被任官的!”
“高田根麻吕,你不是学问高明吗?哈哈哈,可惜你的学问也没有能救你的命。你不是最喜欢汉学吗?难道忘记了嵇康是怎么死吗?时代已经变了,今后已经不是血脉和学问的时代,而是刀剑的时代了!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学问只会让你死的更早!”
“吉备道康……”“大和长冈……”
“粟田真人……”“大石,大石!”
听到门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守君大石回过头来,看到坂合部磐锹气喘吁吁的进了屋来。
“出什么事了?陛下到了?”
“陛下还没到,不过陛下的御旗到了!”坂合部磐锹道:“随行的有一千兵马,一个唐将,还有伊吉连博德!”
“伊吉连博德?这小子动作倒快!”守君大石冷哼了一声:“估计他在内府和陛下面前说了不少我们的坏话!”
“那怎么办?”坂合部磐锹问道:“要召集兵马吗?”
“召集兵马?”守君大石笑了起来:“为啥要召集兵马?我们是陛下的忠臣,诛杀的都是逆党,于陛下于内大臣都有大功,为何要召集兵马?走,一起去迎接!”
“还是多做点准备吧!”坂合部磐锹低声道:“我亲眼看到了,那些随行兵马杀气腾腾的,来者不善。我们这么去了,说不定会被伊吉连博德立刻拿下一刀杀了,别忘了高田根麻吕可是他的老师!”
第428章 驯服
“哈哈哈!”守君大石笑了起来:“你放心,如果这次来的只有伊吉连博德,他有可能会这么做,但这次还有一员唐将在,那就绝对不可能,内大臣在搞清楚一切情况之前是绝对不会伤我一根毫毛的!”
“内大臣?如果陛下要杀我们,内大臣又有什么用?”
“请相信我!”守君大石笑道:“内大臣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即便是陛下下了杀我的命令,没有内大臣的首肯,这命令也无法执行下去,那名唐将肯定就是内大臣派来防止意外发生的!”
“守君大石来了,一、二、三、四、五,算上他自己一共只有五骑呀!”看着向这边赶来的数骑人马,贺拔雍笑道。
“这个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他!”伊吉连博德握紧刀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那可不行!”贺拔雍笑道:“出发前明公叮嘱过我,赶到京城后,立刻平靖事态,若有抗命者诛之,但也不许枉杀一人,一切都交由他回来后处置。守君大石只带四骑来见我们,怎么能杀他?”
“他杀了那么多人!”伊吉连博德低吼道。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贺拔雍道:“当初他奉主上之命前来飞鸟京,本来就有临机处置之权,杀谁、杀多少人都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至于他做的对不对,那只有主上才有权做出决断,你我都无权置喙!”
“你……”伊吉连博德目光凶狠,盯着贺拔雍,而贺拔雍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伊吉连博德,你最好把你的那爪子从刀柄上挪开,否则我只好让人把你捆起来了!”
贺拔雍的呵斥让伊吉连博德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一旁的亲兵:“你放心,我会控制住自己的!”
“这还不错!”贺拔雍满意的点了点头:“送你一句话,别做蠢事,你在主上麾下前途无量!”
这时守君大石已经来到军前,离得还有二三十步远便跳下马来,徒步走来到马前,敛衽下拜行礼如仪。
“守君大石,你做的好事!”贺拔雍冷笑道。
守君大石磕了个头:“在下侍君之心,可照日月!”
“守君大石,你其心可诛!”伊吉连博德厉声道:“难道是陛下让你在京城大肆烧杀的?”
“伊吉连博德!我不与你争!”守君大石笑道:“是非曲直,最后自然有陛下和内大臣裁断!”
“你……”伊吉连博德勃然大怒,下意识的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腰刀方才已经叫出去了。一旁的贺拔雍笑道:“好,你说的不错,这件事情的确应该由陛下和内大臣裁断。眼下先交接京中的情况吧!”
“遵命!”守君大石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双手呈上:“这上面是当初参与密谋的同志名单,已经他们所有的兵士数量;还有是诛杀的逆党名单,以及抄没财物宅邸,都在上面。眼下飞鸟京已经划片,由在下的同志们看守,飞鸟京街头已经安靖了!贺拔将军只需一声令下,他们都会听命!”
“哦?”贺拔雍接过文书,略一翻看,只见上面便是当初一同盟誓反对中大兄的人员名单、誓词、画押指印、各家出动的兵马数量;后面几页则一一记录着逆党的名单,抄没的家资数量,罪名等等,他对倭人的内部情况并不熟悉,也看不出真假,但看样子也不像是临时伪造出来的。
“好吧!”贺拔雍将文书交给伊吉连博德:“这样吧,依照上头的命令,接下来飞鸟京就交由本人管制,就先委屈你几日,住在山田寺后院,一切都等主上来飞鸟京再说!”
“谨遵大命!”守君大石解下佩刀,交给身后的随从,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贺拔雍挥了挥手,几名亲兵上前,把守君大石带来下去。
“故作可怜的奸佞小人!”伊吉连博德恨声道。
“好了,好了!”贺拔雍做了个手势,示意部下将佩刀还给伊吉连博德:“我知道他杀了你的老师,但三郎已经下了令,一切都要等他到了之后裁决!身为下臣,就必须先克制住个人的愤怒,以执行上命为重。”
“这我知道!”伊吉连博德道:“只是看他刚才那副故作谦恭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呵呵呵!这小子刚才那样子的确挺气人的!”贺拔雍笑了起来:“不过眼下还是办差事要紧,走,办事去!”
美浓国司。
冷雨飘飞,将红土夯成的院墙化为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定惠身着蓑衣斗笠,快步经过泥泞的庭院,走到父亲马前,大声道:“父亲,一切还请三思,王文佐乃是神佛眷顾之人,若是可能,千万不要与其敌对!”
中臣镰足没有说话,冷冷的看了定惠一眼,定惠只觉得自己的血都要被父亲目光中的阴冷凝固了,不过他还是坚挺着脖子,没有低下头。看到儿子的坚持,中臣镰足的眼睛闪过一丝嘉许,但下一秒钟便消失了,他抬起右手,一名奴仆赶忙跪在泥泞中,双手撑地,中臣镰足一脚踩在他的背上,翻身下马。
定惠跟在中臣镰足身后,父亲的手掌上斑斑点点,满是老人斑,但背脊依旧挺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两人穿过一条走廊,换上暖和的新草鞋,走进厅堂。四角的火盆将整个屋子烤的温暖而又干燥,定惠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你说的没错!”中臣镰足坐下,在几案的碟子上拿了两片烤鱼干放入口中,他在与亲近人说话时总喜欢吃点东西:“神佛的确在庇佑着他,近江刚刚送来消息,陛下已经被击败了!你不来一点吗?”他指着桌上的碟子。
“啊?”定惠被父亲口中吐出的消息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依照父亲说的拿了一片鱼干,一边咀嚼一边思考消息背后隐藏的含义。
“父亲,您说的陛下已经被击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打输了,完完全全的输了!”中臣镰足道:“陛下失去了大部分军队,根本无力坚守飞鸟京,直接退出了奈良,退到了近江!”
“输的这么惨?”定惠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中臣镰足稍一沉吟:“十二天前!”
“十二天前?那岂不是我上船后的第十天?”定惠大惊失色。
“不错,怎么了,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中臣镰足问道。
“是这么回事!”定惠低声道:“我离开时王文佐麾下的军队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多人,大部分都是四方来投靠的土豪,从百济来的军队很少,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两千人!这么点时间他应该不会从百济得到新的援兵,而陛下当时手下至少有三万人吧?”
“是的,这个数字应该差不多!”中臣镰足又拿起一片鱼干:“陛下在信里有很推崇王文佐,说他用兵宛若鬼神一般,自己输的心服口服!”
定惠原本准备全力说服父亲,却没想到中臣镰足这么轻松的承认了,不禁有种一拳打到了空处的感觉。中臣镰足笑了笑:“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我和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王文佐作对。我和陛下与他接触过几次,都认为他是个极为可怕的家伙。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被他步步紧逼而成的!”
“步步紧逼?”
“不错,如果说当时我还不能确定,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王文佐一开始就把陛下当成他此行的目标,他一开始没有表露出来,不过是为了麻痹陛下罢了。在陛下兄妹三人当中,唯有陛下才是他的敌人!”
“为,为什么会这样?”定惠问道:“难道这是唐国天子的命令吗?明明陛下才是三人中最强的那个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臣镰足笑道:“也许是因为王文佐更喜欢女人,而不是男人吧?”
定惠张大了嘴巴,被父亲这个颇有些不雅的笑话弄得目瞪口呆,他想起王文佐和琦玉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突然觉得父亲说的也许距离事实不远。
“那,那他为何让我离开呢?”定惠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在他眼里你没有伊吉连博德重要吧?”中臣镰足笑道:“我记得那小子弓术和骑术都很好,但佛学和汉学不如你,那王文佐应该是个武人,伊吉连博德更合乎他的口味吧?”
“可能吧!”定惠点了点头:“不过其实伊吉连博德的汉学也不错的,他只是有些懒,心思也太活泛,不愿意下死功夫背书!”
“难怪!”中臣镰足笑了起来:“那也没办法了,你现在被赶到输的一边来了!”
“其实我们不一定会输的!”定惠道:“王文佐他不肯放过的是陛下,而不是您!”
中臣镰足将手中的鱼干放回碟子中,一字一顿的说:“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跟随陛下刺杀苏我入鹿,讨伐苏我氏的时候,就认为只有陛下才能让大和成为和唐国一样的文明大国,其他人都做不到!这种看法我今天依然没有变,琦玉皇女没有成为王者的器量,如果她登上王位,国家就完蛋了!”
听到父亲说话的口气,定惠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对方了,一种巨大绝望感扫过他的胸口,让他说不出的难受:“那,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尽力征调美浓、尾张、三河的兵士,帮助陛下重建大军!”中臣镰足道:“还有,安培比罗夫也要从九州过来了,论临阵指挥,陛下还是不如他的!”
“那,那如果还是输了呢?”定惠问道。
“如果那样的话!”中臣镰足道:“中臣家的未来就只能放在你的身上了!”
山田寺,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