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呀!大部份人都是生活在农村,在那儿银子也换不了什么东西,这是个看起来挺漂亮的稀罕玩意,估计他们会供奉在神龛上,当做世世代代的传家宝吧!”
“这倒也是!”王文佐叹了口气,正如琦玉所说,当时在东亚金银还不是一种大规模流通的货币,即便是大唐,也只有与西域商人贸易,或者皇室赏赐百官才用得上,而在商品经济远远落后于大唐的日本就更不用说了。对于那些领到赏赐的王文佐舍人们来说,他们可能更把这些银锭当做一种漂亮的宝物,而非一大笔钱。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只要让那些人愿意出力厮杀就够了!”琦玉笑道:“如果分给他们田地的话,未免也太便宜他们了!”
王文佐皱了皱眉头,琦玉方才的话让他心中有些不快。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琦玉还是把自己放在皇族和氏族贵族的立场上,在现有体制下,他们才是大和国家土地的所有者。她更多的赐给支持者田地当成一种不得已破例而已。
“陛下,如果能够平定中大兄,你打算赐给我多少田地?”
“赐给你?”琦玉笑了起来:“你不是说打完仗之后立刻就要辞去大和国的官职吗?”
“不错,官职是官职,田地是田地,我不要官职不等于不要田地!”
“不行,在大和国你身居什么官位、冠位,就有多少田地,这都是一一对应的,否则一个部民也能占有比朝廷官员更多的田地?这成何体统?”琦玉笑道:“你若想获得我国田产,那就不能辞去官职;要想辞去官职,田产就休想!你自己选吧?”
“这么麻烦?”王文佐咕哝了一声,他知道琦玉并未撒谎,当时日本的土地制度的确就是这样,与中国古代西周时候有些相似,大王、诸侯、大夫、士人、平民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住多大的屋子、骑乘什么车辆、占据多少土地都是礼法规定好的,若是你占有了超过自己身份应该拥有的东西,那就是逾礼。虽然这种制度现代人看起来荒谬可笑,但在数千年前的古代却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规则,绝非王文佐三言两语能够驳倒的。
“那以我现在的官职,可以有多少田地呢?”
“你现在是右大臣,若是依照惯例,你应该可以受封一万结到两万结的田地!”
“结?”
“对!一结大概是出产二十石粮食的田地吧!”
“也就是二十万石到四十万石,这么多?”王文佐吓了一跳。
“是呀,右大臣本来就是地位极为尊崇的官职了,若非皇族子弟,一般都是无法出任的!”琦玉笑道:“不过这结也是源自你们中国呀,你怎么不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什么都知道!”王文佐苦笑道,琦玉倒是没有说错,所谓“结”作为田地单位原本是春秋战国时候齐国的度量单位,即把、束、负、结,把是能出产一把稻穗的土地,十把一捆,十捆一负,百负一结。由于齐国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所以这种度量单位便传到了朝鲜半岛,又传到了日本,成为飞鸟时期日本主要的土地度量单位。
“那我可以把这些田地划分为小块,分给立功的将士吧?”
“这是你的封田,你要这么做当然没问题!”琦玉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过如果只有少数人还好,如果多了的话就会损害自身家族的利益,可不是明智之举呀!”
“不要紧,我先拿出一半来,就是五千结就好了!”王文佐笑道:“立功的将士我就赐田土五结,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足够了!”琦玉笑道:“再在旁边打猎种些瓜菜,足够养活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家族了!只是你也太慷慨了!”
“若是小气,又怎么能激励士兵杀敌?”王文佐笑道,他走到书案旁,奋笔疾书,然后拿给琦玉:“你看看,这样如何?”
琦玉接过白纸,只见在上首写了两个大字“感状”,下面写着某某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英勇作战,射杀几人、斩杀几人、是否受伤,最后一行是为了感谢他的英勇效力,赏赐银五两,田地五结。
“感状的最后是我的画押和官印!”王文佐笑道:“受奖将士将来就可以凭这个获得田地,也可以把感状保存下来,作为自家武功的凭证!”
“这法子是挺好的!”琦玉笑道,突然语锋一转:“不过呀!三郎你实在要好好练练字,你的字实在是太丑了,配不上你右大臣的身份!”说罢不待王文佐反应过来,她便跳了起来,笑着向屋后跑去。
“平六,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吧?真可惜呀,当初修建这房子可花了不少气力,现在却没了!”迹见赤梼看着眼前的废墟,不禁感慨万千。
“老爷,这里就是迹见家的宅邸!”平六答道:“小人的宅邸在难波津,还没动土呢!”
“你的宅邸?”迹见赤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六,你是说你在难波津那间小草屋?”
“不是!”平六骄傲的挺起了胸脯:“为了酬谢小人的功劳,内大臣已经在难波津赐予了小人一块宅邸,大概有百步见方。对了,陛下还赐给小人难波的姓氏,从今往后您应该叫我难波平六了!”
“百步见方的宅邸?难波平六!”迹见赤梼惊讶的看着对方,熟悉的脸上满是自得的笑容:“这么说你已经不再是部民了?”
“当然,我已经是左卫门尉了,右大臣亲口敕封的!”看到昔日主人脸上的惊讶,平六有一种熏熏然的感觉,就好像痛饮了一大瓶最好的葡萄酒一般。他竭力让自己的脸上不要露出笑容,按照这些日子结交的新朋友们的说法,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官位,是一位体面的贵人。
“左卫门尉了,右大臣亲口敕封的!”迹见赤梼似乎变成了一只鹦鹉,不断重复着昔日家仆的话,他能够感觉到口腔里的酸涩,不,酸的何止是口中,他的全身上下都在发酸,尤其是眼睛,泪水已经开始打滚了。从一介部民一跃而成为左卫门尉这样的武官,一下子跨越了几代人奋斗的台阶,为何这样的好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他不禁嫉妒起平六来。
“难波殿!”迹见赤梼用不习惯的恭敬语气道:“您为何不早说,方才我平六平六的乱叫,当真是失礼了,请您恕罪!”
“老爷,您不必这样呀!”难波平六看到迹见赤梼的样子,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惶恐:“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是叫平六呀!您可以继续这么叫我的!”
“难波殿!”迹见赤梼郑重的说:“您的确是叫平六,但只有身份和官位比您高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您,其他人若是这么叫您,那就是无礼,您完全可以大声的斥责他,如果他敢不向您道歉,那就要一刀砍了他!”
“砍了他?”难波平六吓了一跳:“不至于吧?就为了叫一声平六,就要杀人?”
“不是平六不平六的事情,您已经是朝廷的武官了,对您无礼就是对朝廷的不尊重,您如果不杀了他,那就丢了朝廷的颜面,那只有以死谢罪了!”迹见赤梼神色凝重:“身为武士,第一步就要有武士的尊严,只有这样,别人才会尊重您,明白吗?”
第431章 家庭的压力
“明白,明白!”难波平六已经被迹见赤梼吓住了,他右手不自觉的按住腰间的刀柄:“不过这样要杀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我上次去难波津的鱼市,您知道那儿有很多人认识我,见了面都是平六,平六的叫着,有男人,也有女人孩子,我总不能对女人孩子动刀子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的不对?我哪里不对了?”
“您已经是左卫门尉的武官了,肩负着为大王守卫宫门的重任,怎么可以亲自去鱼市买鱼呢?这是你的家仆的事情!”迹见赤梼语重心长的说:“难波殿,我知道您还不习惯,但您必须尽快习惯,不然将来您要是当上了卫门佐、卫门督(左卫门尉的上级)这样的高官,要学的东西就更多了!”
“卫门佐、卫门督?”难波平六笑了起来:“老爷您又在拿我开玩笑了!以我的出身,怎么可能登上那样的高位?那可是葛城、物部这样的大家子弟才能出任的要官呀!”
“按道理说是不错的!可若是按照道理,你要立多大的功劳才能当上左卫门尉?”迹见赤梼问道。
难波平六被问住了,迹见赤梼的问题很容易回答——以他的出身,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也不可能当上左卫门尉,这就不是功劳多少的事,出身才是当时日本授官的决定性因素。
“明白了吧?”迹见赤梼笑道:“如果依照道理,你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当不上左卫门尉。可现在你当上了,那就说明现在规矩已经变了,加上陛下赐姓于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敢打赌,你肯定将来不会止步于左卫门尉的!”
“对了!”难波平六拍了一下脑门:“我想起来了,我有一件东西给您看一看!”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卷轴来,递了过去。迹见赤梼接过卷轴,展开一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汉文,看了半天,也只认出:“有功、赏赐、田地安云之庄,二十结,银牌”等字眼。
“这玩意是从哪里来了?”迹见赤梼问道。
“是右大臣赐与的!”难波平六道:“前几天右大臣召见了有功之人,每个人都给了这个,好像说是感谢先前立下功劳,还有赏赐田地、金银!你看,最后还有右大臣的画押、印章”“哎!这么要紧的东西你竟然就带在身上?”迹见赤梼问道。
“重要?我问过了,银子已经领了,田地还要等到打败了逆贼之后才有!”
“糊涂,我哪里说了银子和田地了!”迹见赤梼骂道:“要紧的是这个,这可是有右大臣亲笔画押和印章的文书呀!这个难道不比银子和田地要紧多了?”
“比银子和田地还要紧?”
“当然!”迹见赤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问你,我们迹见家是靠什么起家的?”
难波平六在迹见家当了多年舍人,当然对迹见家的起家史耳熟能详:“我当然知道,迹见家是先祖在大战中射杀了物部家的首领,这才获得了赏赐发迹的!”
“不错,这就是你家起家的根本!”迹见赤梼指了指卷轴:“银子和田地当然好,但总会花用掉的。而这个只要在,你家就世世代代有了根本。不光如此,这也是你和右大臣的缘分,难波殿,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呀!”说着他便将卷轴还给了难波平六,难波平六赶忙郑重其事的接过,收入怀中:“我明白了,回去我就弄个箱子把它装起来,然后供奉在神龛旁!”
“这就对了!”迹见赤梼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可是非常非常羡慕你呀!当初若不是我腿上有箭伤,说不定我也能升官、也能获得这个!迹见家也能更进一步了!可是现在我偏偏都错过了!”
“哎呀!”难波平六听到迹见赤梼这般说,也有点难过:“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现在伤不是已经好了吗?仗也没有打完。以您的弓术武艺,只要投到右大臣麾下,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
“但愿如此吧!”迹见赤梼叹了口气:“可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呀!”
难波平六又安慰了几句,迹见赤梼才好了些,两人又重新清点了一下废墟,确认重建宅邸需要多少钱财。这才各自离去,迹见赤梼回到住处,夫人赶忙唤女仆送上饭菜,一边侍候丈夫吃饭,一边问道:“宅邸可还安好?”
“哪里还有什么宅邸,都被烧光了!”迹见赤梼一边吃饭,一边答道:“就算还有什么剩下的,也早就被人捡走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夫人感叹道:“当初废了那么大心力,却什么都没了,菩萨也不保佑了!”
“不要乱说话,小心惹恼了菩萨降下灾祸!”迹见赤梼呵斥道:“再说我们也不算最惨的,好歹家人都没事,值钱的东西也都搬走了。京中有多少贵人都家破人亡了,比起他们,我们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倒也是!菩萨保佑!”夫人叹了口气,念了两句佛:“对了,平六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记得你今天是和他一起去的!”
“你以后不要平六,平六的叫他了!”迹见赤梼道。
“怎么了?他改名字了?”
“不是改名字了,而是他已经发达了!你今后应该叫他难波殿,或者难波左卫门都可以!”
“什么呀!”夫人笑着拍了一下丈夫的胳膊:“还难波殿,难波左卫门,他一个在难波津看码头的小吏还这么叫,您不是开玩笑吧?”
“那是过去!”迹见赤梼道:“难波是大王赐给他的姓,而且他现在已经是左卫门尉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平六了!”
“啊呀!”夫人惊叫道:“真的假的?大王给一个看码头的小吏赐姓?还让他当左卫门尉?”
“听起来不太像是真的,但事实的确是如此!不光如此,右大臣还给了他文书,文书末尾有右大臣的亲笔画押和印章,还赏赐了银子和田地,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假不了!”
“为什么是他!”如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夫人发出了妒忌的声音:“他不过是夫君您的一个下人……”“他已经不是了!”迹见赤梼打断了老婆的抱怨:“至于为什么不是我,这只能说是时运吧!当时我中了一箭,受了伤;而他却立下了大功,只能这么解释了!”
“那现在还来得及!”夫人催促道:“您比他强多了,如果您去为右大臣效力,也会升迁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至少等我吃完饭吧?”和后世得知同僚升迁的上班族一样,迹见赤梼感觉到了老婆给他的压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迹见夫人平均每几分钟就会提到一次平六:平六过去是这么做的呀!平六过去是那么做的呀!似乎平六获得的升迁是因为他过往打扫庭院、晾鱼干、清理神龛的独特方式。即便以迹见赤梼一个已婚男人的好耐心,也终于受不了了,他站起身来,穿上草鞋,大声道:“我出去散散心!”
走出家门,终于摆脱了妻子的唠叨,迹见赤梼终于感觉到耳根清净了不少,他倒是能够理解妻子的心理:一个下人却突然一跃而成为左卫门尉,大王赐姓,这种冲击力着实不小,但就算如此,也用不着在家里说个不停吧?至少也得体谅一下我作为一家之主的感受吧?迹见赤梼心中暗想。
“让开,让开!给尊贵的吉备真彦老爷让路!”
迹见赤梼惊讶的抬起头,他看到一个穿着华丽衣衫的骑士正沿着道路朝这边而来,在他的前面是两个开路的随从,身后跟着十多个郎党,在他的身旁有一人高举着竹竿,竹竿顶部悬挂着一个卷轴,看上去与平六拿给自己看的那个有些相似。
“让开,快让开,给给尊贵的吉备真彦老爷让路!”开路的随从在头顶上挥舞着皮鞭,高声叫喊,路旁的行人纷纷让开,好奇的对这伙奇怪的家伙指指点点,猜测着他们的来历。
“这个吉备真彦老爷是谁呀?”
“是啊,吉备?这个姓以前没有听说过呀?”
“可能不是飞鸟京周围,而是偏远郡国的吧?”
“偏远郡国的会这么神气?在京都的街头让人用皮鞭替自己开路?疯了吗?”
“那可不一定,今时不同过往了呀!你看到那根竹竿顶部挂着的卷轴了啊?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那是什么?”
“那叫感状!是右大臣赐给这位尊贵的吉备真彦老爷!感谢他当初在战场上立下了大功!所以你明白他为啥这么神气了吧?”
“右大臣?难怪这么神气!”
四周的话语如潮水一般涌入迹见赤梼的耳朵里,他甚至无法堵住。看着眼前这个马背上傲慢的家伙,迹见赤梼的心中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
山田寺。
“贺拔,我们现在有多少骑兵?”王文佐问道。
“大概有一千七百骑!”贺拔雍答道:“但是说实话,倭国的本地马真的很一般,大部分只能用来骑射,冲阵肯定不成!”
“不要抱怨了!”王文佐笑道:“有总比没有好,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中大兄手头也只有这种马,你这么想不就好了?”
“这倒也是!”贺拔雍笑道:“不过他也不是傻子,吃了这一次亏,下次肯定会有防备的!”
“这我知道!”王文佐道:“不过我并不只为了打赢这一仗,你要抓紧时间募集人员便是!”
“是!不过来投报的倭人倒是踊跃的很!”贺拔雍笑道:“您发布感状的事情都传开了!”
“厚赏之下,必有勇夫!”王文佐笑道:“若是没人来,肯定是价钱太低!”
“哈哈哈哈哈!”贺拔雍闻言大笑起来:“您说的是,朝廷就是缺您这样的明白人!”
“好了,不说这些了!”王文佐笑道:“还有一件事情,百济到这边的下一批船就快到了,船上除了一部分倭兵之外,还有四百名定林寺的学员,算起来他们已经在寺中学了快两年了,我打算让他们来倭国长长见识!他们我都交给你!”
“我一定会好好安排他们的!”
“那就好,都交给你了!”王文佐满意的点了点头,作为跟随王文佐多年的老人,贺拔雍当然知道定林寺的那批学员在王文佐心中的地位,这些孩子基本都是出自百济国支持唐军的基层豪强,在定林寺学习其间又与王文佐等唐军将领建立了亲密师徒关系。一旦成长起来,无论是对朝鲜半岛的经营,还是组建以百济人为主体的军队,都是离不开这批人的。换句话说,他们就是王文佐“大唐本地化”的一次尝试,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确保这批少年的安全。
“算起来我来倭国也有半年了!”王文佐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