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二你说的是!”王文佐制止住王曲的叱呵,笑道:“不过我今日回来先会宗亲,然后才是重叙情谊!”说到这里,他向四周做了个团揖,笑道:“今日文佐返乡,叨扰大家出门相迎,晚上略备薄酒相待,还请诸位高邻拔冗前来!”
众人虽然听不太懂王文佐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话,但大意还是晓得的,赶忙展脚舒腰下拜还礼。王文佐请王曲上了马车,看了一眼侯二,向曹文宗使了个眼色。
王曲上了车,却不敢坐实了,低声道:“侯二昨日来家中报信,说你在县城神气的很,想必是索要些好处。我当时将他骂出去了,便怀恨在心,今日跳出来闹事,都怪我当初舍不得,现在却麻烦你!”
“无妨,我已经让人去处置了!”王文佐笑道:“至多不过几贯钱两匹绢就打发了,不必放在心上!”
王曲见王文佐这般说,松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你也不必回村里来,人多口杂,容易出差错。若是为了迎娶崔氏妇的事情需要我们出面,派个人来村子里一趟就是,老儿自然会从命!”
“你何必这么说?”王文佐笑道:“我是显庆五年从军的,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算来也应该回来一趟了。至于迎娶崔氏之事,倒是也还好!”
“还好?”王曲闻言一愣,小心问道:“这个还好从何说起?”
“我许下五万贯的聘礼,崔氏那边虽然是清河,但也不过是青州房的,已经两三代未曾有人出仕了,若是不与我联姻,只怕家门就败落下去了!”
“五万贯?”王曲低下头,好避开王文佐的视线:“文佐你这等人才,崔家能有你这样的女婿,着实也不亏了!”
王文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懒得去揣测王曲所想,巨龙又何须在乎身边蝼蚁的想法呢?在回来的路上,王文佐还曾经想过要不要为当年被迫代人从军之事报复一下,但看到王曲这幅模样,原先的那点心思就烟消云散了——向这样的蝼蚁报复,着实无法给自己带来什么快感。
进了村子,马车在王氏的宗祠面前停下,说是宗祠,其实不过是一间颇为破败的三进茅草屋,昨日赶到的桑丘带人把草屋重新修缮了一番,表面粉刷了一遍,房顶也换了新草,但进门一看,还是局促的很。王文佐从桑丘手中接过线香,在王氏祖先的牌位面前拜了三拜,又起身将香插入炉中。他看了看屋内的陈设,低声道:“桑丘,你待会拿一百贯钱给我家里人,让他们在旁边起一间新祠堂!”
“是!”桑丘应了一声,道:“其实小人也觉得这宗祠小了些,只是时间太赶了,否则便可在您回来前先建好了!”
“无妨,都一样!”王文佐心里自然知道这庙里供奉的人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给旁人看的,自然不愿意太过认真。他草草的行了礼,回到王宅,王曲一家人早就在门口相迎,王文佐进了门,分宾主坐下。王曲小心的问道:“敢问文佐要在家中住几日?”
“最多两三日吧!”王文佐笑道:“朝廷准的假虽然不短,但辽东那边新定,人心未服,我也不可能离开太久,还要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这六礼做下来,时间就赶的很了!”
“是,是!”听到王文佐在村里待不了几天,王曲心中一松,知道自己逃过此劫了,但转念一想王文佐这一走,王家就错过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禁又有些失落。
这时外间一阵攒动,却是王恩策回来了,他看到王文佐坐在尊位,锦衣高冠,身后站着一名跨刀武士,老父在旁边打横作陪,说不出的尊荣威风,心中不由得一酸,暗想当初若是去百济的是自己,这些荣华富贵就都是自己的了。
王文佐此时心情不错,他看到王恩策进来了,便笑道:“听说亲家翁身体有恙,我方才派了大夫去看,如何?”
“并无什么大病,已经开了方子,煎药吃了!多谢文佐了!”不管王恩策心中怎么想,面上还是敛衽下拜。
“那就好,一家人无需这么客气!”王文佐伸手虚扶了一下,问道:“恩策现在做些什么,可有进仕?”
“他哪里有这个本事!”王曲赶忙应道:“在家中种地!农闲时跟着兵府习习武便是了!”
“这样也好!”王文佐点了点头,如果不涉及到个人,他倒是对王曲的做法颇为赞同,当初和自己一同去百济的青折冲府的府兵,能够全须全尾回来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三分之二要么埋骨他乡,要么就是少了手脚、眼睛、破了相,这还是百济唐军在自己的指挥下从胜利走向胜利,打的大部分都是胜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这首诗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写实而非艺术的夸张。像王恩策这种名在兵册之中的,能够平平安安,手足齐全的在故乡寿终正寝,就已经胜过七八成的袍泽了。
看着王文佐一身绯袍,坐在尊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王恩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恩策愿随长史前往辽东,军前效力!”
王文佐愣住了,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向一旁的王曲,发现对方一脸的惶急,这可不像是事先约定好装出来的。
“你先起身吧,有话好好说!”王文佐伸手虚托,指着王曲道:“父母在,不远游,老父在堂,你若是也去辽东,何人奉养?”
“为国建功,荣耀祖宗,便亦是孝养尊亲!”王恩策道。
听到这里,屋内几个王文佐的身边人都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们都是跟随王文佐一路走过来的,其间经历的艰难险阻数不胜数,像王恩策这种抱着幻想从军的,十有八九最后都成了战场上的枯骨一堆。若非王恩策的身份特殊,他们就要笑出声了。
“混小子,不要胡说八道!”王曲赶忙站起身来,他对王文佐唱了个肥喏:“文佐莫要与这没见识的小子见识!”
王曲头发花白,一旁的火光满是皱纹的脸镀上了一层浅黄色,那种父亲对儿子发自内心的关切让王文佐心中一动。
“为国建功之事有我,你留在家中奉养老父便是!”王文佐的声音头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温情,就好像一个兄长在教育不成器的弟弟:“兵凶战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若是不简单,那你怎么立下这么大功?”
屋内一片死寂,王恩策话刚出口,便下意识的掩住口,但已经来不及了。王曲做梦都没想到儿子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他跪倒在地,面孔紧贴地面,甚至不敢开口求恳。
“你们都出去吧,不要让外人进来!”王文佐沉声道,随着最后一个人离开,房门被掩上,隔开了内外。
“王公,你先起来吧!”
“老儿无状,得罪了郎君,又养下这等无用的东西,还请郎君宽宏大量,饶下这废物的性命!”王曲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哀求道。
“你起来吧,我不伤他的性命!”王文佐叹道。
王曲颤抖着站起身来,他小心的偷看王文佐的脸色,发现并无怒色,反倒有几分哀伤。他向王恩策靠近了些,抓住儿子的手,死死不肯分开。
“王恩策,你可是觉得当初我替你去百济才有了今日的富贵,若是当初去的是你,也能如我一般?”
王恩策不敢说话,他垂着头一言不发,王曲狠狠的拍了一下,骂道:“没用的东西,现在怎么啥都不敢说了,还不向长史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王文佐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回来前的确胸中有些怨气,但看王翁你这般样子,那怨气渐渐也就消了。便打算随便拿个几百贯给你们,让你们在乡里过日子,从此少来往也就是了。但听令公子这么说,那也只好请他去军中走一遭了!”
“文佐!”王曲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还想哀求却被王文佐伸手拦住了:“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你放心,我也不会故意苛待他,我让他在衙前都前小卒做起,只要他立下功劳,绝不会短少他半点封赏。三年后,他若想回来,我便放他返乡!”说罢,王文佐站起身,径直走出屋外。
村前的宽阔晒场上,已经摆开了五六十桌酒席,酒水菜肴摆放的满满当当,村民们按照家庭宗族围坐在不同的桌子旁,开怀畅饮,王文佐的那些少年随从们此时改行当上了侍者,流水般送酒送菜。村民们何曾吃过这等酒席,纷纷开怀畅饮,鼓腮大嚼,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都有了几分酒意。
王文佐换了一身衣衫,带着几个随从,在每个桌旁敬酒。桌上的村民们纷纷起身相迎,对于这些村民,王文佐的态度就好多了,毕竟送他去百济从军的又不是这些村民,有的人还帮助过他,此番自己要结亲,如果一定要在这世上找几个男方亲属,还真只有这些人了。
“文佐,你现在是多大官呀!好大威风!可是顶得上一个县令了吧?”一个老翁问道。
“顶得上!”王文佐也不着恼,笑着点了点头。
“那可真是大出息了!”老翁裂开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嘴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皮:“今个儿吃了两个肘子,还有半只鸡,当真是托你的福呀!”
“葛公您莫要撑坏了肚子。”王文佐吓了一跳:“剩菜我会让人分给大家,明日还有的吃!”
“那敢情好!”老翁笑了起来:“上次吃肉那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好,就算明日做鬼也不亏了!”
王文佐没有说话,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耳后传来村人的说笑声,这些淳朴的人们是如此的容易满足,但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来。一想到这些,他禁不住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文佐,文佐,是我,侯二呀!”
一个粗鲁的声音让王文佐惊醒了过来,他看到侯二从桌旁站起身,两个随从迎了上去,显然是想把这个“危险分子”赶开。也许是因为刚刚桌旁葛老汉的原因,王文佐沉声道:“让他过来吧!”
“我就说他会见我吧!”侯二笑着迎了上来,向王文佐唱了个肥喏:“文佐,当初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寻常人,村子里那时很多人都拿你当笑话看,那是他们没见识,认不出真英雄,我可没有!”
第512章 文佐返乡(四)
侯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前襟上黑黑的一大块不知道是酒还是别的什么,他脚步踉蹡的走到王文佐面前,叉手唱了个肥喏:“文佐,俺有件事情求你,还请你应允!”
“有事求我?”王文佐有些厌倦:“桑丘,你待会取十贯钱给他!”
“不,不!”侯二连连摆手:“我不要钱!”
“十贯少了?那就三十贯吧!”
“文佐,我说过了不要钱!”侯二的声调提高了几分,引来周边众人的目光,有人大声笑道:“侯二,钱你都不要你还要啥,三十贯呀!够你把邻村和你相好的寡妇娶回来了!”
“你这傻瓜,寡妇娶不娶不都一样睡,文佐这次回来下次还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呢!”侯二大声反驳道:“错过了这次机会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侯二的回答激起了王文佐的兴趣,他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黑脸,右腮有颗痣,左颊上还有一个伤疤,眼睛里满是对现状的不满,一身的油滑,典型的农村闲汉。
“你不要钱要什么?”
“给个差使吧?牵马坠蹬的都行,我在这村子呆了半辈子,实在是呆腻了!我就想跟你出去开开眼!”
“跟我出去开开眼?”王文佐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个村里的人都这么狂妄可笑,都觉得外面是一片坦途,遍地黄金,自己当初在百济爬冰卧雪,翻山越岭、箭矢如雨,他们全然都没看到,只看到自己现在一身金紫,前呼后拥,富贵荣华?
既然他们要,那就给他们吧!
“你想要差使?好,那你会些什么?拉弓射箭?刺枪?还是算账文书?”
“您又说笑了,我侯二一个村里的闲汉哪里会这些!”侯二笑道。
王文佐的耐心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你这又不会,那又不会,我可没有这等差使给你!”
“嘿嘿!”侯二干笑了两声:“俺听人说过,天底下就没有无用的人,只看会不会使。俺在这村子里已经呆了三十年了,每日戳着牛屁股从田这头到田那头,这种日子着实是已经过够了。反正只要能出去见识见识,丢了性命也心甘情愿!”
“你不怕死?”王文佐惊讶的问道。
“怕?但更怕就这么在村子里稀里糊涂的过下去!然后哪天犁田时莫名其妙的死在牛屁股后面!”侯二道:“切草、牵马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离开村子就行!”
王文佐看着侯二那种平庸的脸,他努力回忆,但时间早已模糊了一切,唯一的印象就是村里的人对他的鄙夷,原本还是个中等人家,但自小就不喜欢地里的活计,整日里四处闲逛,什么事情都做,就是不把力气花在田地里。父母亡故后家业很快就跌落下来,人倒是不坏,就连自己当初不过是王家的家奴,侯二也没有怎么欺辱过自己,还挺喜欢听自己闲暇时说的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闲话。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本质倒也是不坏,就是投错了胎。
“那你为何不自己离开村子去见见世面呢?”王文佐问道。
“您又在说笑话了,我侯二一没当官差,二又不是商贾士子,离开村子还不给人当逃奴抓了去?”侯二笑道。
“这倒是!”王文佐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从唐中叶开始,一直到宋代,中国社会发生了一次影响十分深远的变迁,历史学称其为唐宋之变。大体来说,税法从租庸授田变为两税法,城市由坊市变为市民混杂居住,而农民也获得了迁徙的自由。
在唐初的授田制度下,国家依照丁口授予每个农民相应的土地,而农民则承担租庸调等义务,农夫死后大部分田产必须归还给国家,然后再授予其他农民。显然此时的农民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否则无论是授予收回土地,还是征收租庸调都是无从谈起的。而安史之乱的战争摧毁了旧有的授田制度和户籍,于是从建中元年(780年)开始,唐德宗的宰相杨炎开始推行两税法,简单的来说废除原有的租庸调,改用地税和户税,每年夏秋两次征收。征收的原则“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即是不再区分土户(本贯户)、客户(外来户),只要在当地有资产、土地,就算当地人,上籍征税。显然,两税法的征收承认了人口流动的现实,给予了人民自由迁徙的权利。
作为一个后来者,当然不能简单的用“好”、“坏”来评价这次变化,因为历史的发展本身就没有好坏之说。不能认为推行均田制、府兵制、租庸调等制度的初唐帝国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压服四方,大唐国势鼎盛;而推行两税法之后的唐中后期,乃是五代两宋,中原王朝对边疆地区的军事优势大为削减,甚至遭受入侵,被边疆势力所政府。所以前者就是好的,后者就是坏的,乃至要推行复古,兴井田,建府兵,重新恢复初唐的军事盛况。
这种想法在宋儒、明儒中非常普遍,如果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翻阅一下宋明两代的文人书信集,就经常能看到各种恢复古制,授田于兵,自耕自食,且耕且战,恢复汉唐旧制。这说明在开脑洞这种事情上,古今键政家其实都差不多,只不过宋人明人想的是学习汉唐,今人学的不一样罢了。
那为什么宋人,明人复古做法不成呢?有人说是因为唐代技术外流,所以五代、宋时候的边疆少数民族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军事政治力量已经不是唐代面对的突厥、高句丽之流可比了。所以即便宋人恢复了唐制,也无法击败西夏辽金这些边疆王朝了。这么说倒也不能说错,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们却没有想到——谁也没法把长大的孩子重新塞进婴儿的包裹里去。
真正迫使唐做改变税法户籍法的原因是因为社会经济的发展让原有的制度过时了,战争破坏了河北、河南、关中这些原有帝国的中心,让大量的人口向南迁徙,这就开辟了南方的大片土地,帝国的经济中心向南迁徙了。而这些流动的人口,新开辟的土地是不会出现在帝国的户籍田籍中的;而且租庸调下,承担赋税劳役的对象是农民,确切的说是小农,而商人和手工业者哪怕他有再多的资金、雇佣工人,由于他没有从国家那儿得到土地,他自然也无需承担赋税和劳役,随着和平时间的正常,经济的发展,商业活动必然更加繁荣,这些流动人口所占有的财富也愈来愈多,经济中占据的分量愈来愈大,如果继续任其游离于国家税收之外,这不但是不公正的,也是危险的。
所以帝国政府做出了改革,承认了人民流动、经济繁荣的现状,其结果就是从唐中叶开始,古代中国的经济文化取得了飞速的发展,南方大片土地取得开发,到了北宋徽宗年间,户口数已经超过了唐天宝年间几乎一倍,政府的税赋和民间的财富更是远胜唐朝,而且这一切还是在疆土远小于唐的情况下做到的。
但这一改革又是失败的,因为唐宋之际的改革只是从增加政府的收入,满足上层阶级的贪得无厌和政府军队开支的角度出发的,但却没有能像西魏、北周、隋唐的改革那样,将社会新兴阶级中的有力人士吸引到统治阶级中来,发挥他们的力量,建立了新帝国。新的改革没有能够将唐宋之间那些通过新的生产方式,获得巨大财富和权力的阶层形成新的帝国支柱,这才是北宋武力衰弱的真正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讲,侯二这种不安定分子也是一个社会的希望!”王文佐看了看眼前这个形容邋遢的闲汉:“当社会正常运行的时候,他们确实有害无益,但当一个社会已经没有出路的时候,像他这样的人说不定能找出一条新路来。毕竟麦哲伦、哥伦布、皮萨罗可都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好人家。”
想到这里,王文佐点了点头:“侯二,既然你这么想,那死在外头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侯二见王文佐松了口,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里该我死,我哪里能怪别人!”
“好!”王文佐对桑丘道:“你取三十贯钱给他!”他不待侯二拒绝,便道:“你不是在邻村有个相好的寡妇?你此番随我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三十贯就让你拿去了结瓜葛,免得出去了还心里有牵挂!”
“多谢主上!”侯二跪了下去,脸颊已经满是泪水。
天色已晚,醉饱的村民们扶老携弱,各自离去,晒谷场上已经空了大半。王文佐令撤了残羹,重新摆放,好让自家随从进食。
“明公富贵还乡,可喜可贺!”曹文宗举杯道。
“好好!”王文佐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文宗你如今也是七品武官,也可以回乡看看了吧?”
“回乡?”曹文宗露出为难之色来:“我年少时就离乡,乡里的事早就淡忘了,不回也罢!”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自然能看出曹文宗此时的言不由衷,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曹文宗之所以去长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曾经得罪了一个人,若是返乡怕连累家人。他本以为现在的官职已经足以消弥过往的事,没想到在曹文宗眼里还不够。
王曲坐在旁边,他作为王文佐的“父亲”,理论上是今日宴席中身份最尊之人。但他却丝毫没有身处尊位之人的自觉,只觉得屁股下面的椅子似乎长出了许多尖刺,难受之极。他想要为儿子出言求情,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下首传来一阵喧闹声,却是下面正在进食的衙前都士兵们酒后兴起,纷纷赌斗起来。王文佐听到了,也不着恼,接下腰间的金带,笑道:“告诉下面的儿郎们,今日赌射第一的这金带便当做利物赏给他!”
王文佐腰间金带便是蹀躞带,自北齐以来,中国衣冠多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蹀躞带佩带弓剑、愉悦、算囊、刀砺之类,用皮革制作外面裹上黑色或红色的绫绢,上面悬挂着刀子、火石袋、针筒等七种物品。
像王文佐这等朝廷高级官吏腰间的蹀躞带自然不会只用皮革,用金箔金丝编串羊脂玉而成,乃是价值数百贯的宝物。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起身收拾。
不一会儿便将晒谷场清理出一大块空地来。共设了两个箭靶:一个在一百二十步开外,平地竖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厚木板,中间用木炭画了个香瓜大小的圆圈当靶心。另一个在更远的一堆沙丘顶上,也竖着同样的木牌,木炭靶心。
当过府兵的王曲,一看就知道要射中前面的一个箭靶,已非易事,他自己年轻时也就能勉强射到那么远,射中更是休想。第二个箭靶,据他目测,至少有两百二十步距离。
当初他所在的兵府中人能射中二百步远的已是绝无仅有,听说河东关中那边才有人射到二百五十步。
少年亲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来射箭,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领奖或者受罚,秩序井然。他们在发射线上,摆好架势,箭矢刚刚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