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儿你这是?”武皇后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
“孩儿方才想起来有一件要紧事情,须得与三郎回东宫商量,若是母亲问完了,便打算带他回去,无礼之处,还请阿娘见谅!”
皇后似乎此时才明白儿子的语意,她的脸上顿时变得涨红,她本是个极为要强的性子,当上皇后之后,便是丈夫也少有忤逆他的意思,却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温顺仁孝的大儿子竟然为了一个臣子公然抗自己的命,她只觉得两个太阳穴上似乎有人在用力锤鼓,她的血管跳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母亲不说话,想必是已经问完了!”李弘踢了王文佐一脚:“已经是深夜了,既然说完了事,岂可继续打扰陛下的歇息?”
“是,是!”王文佐立刻明白过来,他赶忙向武皇后磕了两个头:“臣耽搁陛下歇息,与圣体有碍,死罪死罪!”说罢他赶忙膝行倒退着出了殿,方才挣扎起了身,跟着李弘退出殿去。
“三郎,方才殿内母亲和你说了些什么?”廊道中,李弘低声问道。
“皇后陛下心伤周国公之死,说我与周国公的死有牵连,逼我招认。若非殿下您刚刚进来,臣已经被押送到掖庭去了!”王文佐苦笑道:“此番太子殿下真的是救臣于水火之中!”
“哎!”李弘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悲伤:“母亲就是这个样子,特别袒护娘家人,偏偏两个舅舅都和她非一母所生,关系一直都很糟糕,所以她把对母家所有的感情都放在武敏之这个姐姐的儿子身上,还让他改为武姓,继承了外祖的爵位。可没想到一夜之间,一切都化为泡影了,也难怪母亲会迁怒于你,幸好是我赶上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王文佐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多谢太子殿下!”
“罢了,三郎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太子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再说你被牵连进来也是因为我,否则的话,你今晚根本就不会被卷进来的!”
看着太子李弘清澈的眼睛,王文佐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一股冲动,把事情的原委统统都告诉对方,然后任凭对方的裁决。但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他低下头:“太子殿下如此大恩,臣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答!”
“三郎,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你我之间,原本不必这么客气的!”太子笑道,随即他的笑容又收敛了:“不过今晚母亲的事情你就不要对外面说了,还有,你最好近期就住到东宫里面来,这样会安全一些!”
“臣明白,多谢太子殿下!”王文佐倒是没有推辞,武则天做事情的唯一底线就是没底线,这可不是打电子游戏,可以存档重来,死了就没机会了。
“臣想明天就把妻子也送回老家!可以吗?”王文佐问道。
“嗯,这是个好主意!”李弘笑道:“三郎你还是考虑的周全,只有把所有事情原委都搞清楚了,你才能真正安全!”
“恐怕在这长安城中,就没有安全二字!”王文佐腹诽道,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了。”
大明宫,含凉殿。
“圣人醒了,圣人醒了!”
低沉的欢呼声在围绕在殿旁的宫女和内宦之间传递着,天子在这里已经休养了好一段时间了。虽然已经请遍了能够请到的所有医生,但没有任何一人敢于作出根治的承诺。其中几位最有能力的医生作出的共同诊断就是天子的病无法根治,只能服药、导引、静养,才能够逐渐缓和症状,而静养的前提就是必须摆脱繁冗的政务,让身心都获得全方位的平静。
为了遵守医嘱,李治不得不将提前让自己的儿子承担监国之任,与唐中后期的“太子监国”所不同的时,高宗年间的“太子监国”并不仅仅是太子在天子出游或者休养其间主持政务,而是以太子为核心的东宫僚属直接参与朝政。在前文曾经提过,唐代前期的东宫官制就是一个袖珍般的朝廷,这本身就有替未来帝国继承人储备人才之用。不难想象,李弘得到监国之任后,他对帝国权力掌握的深度和广度是要远远超过后来的太子们的。而且这种监国从某种意义上是不可逆的,因为监国的太子可以交回权力,但监国太子背后的东宫官僚集团在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之后,就不是那么容易让出得到的权力了。
“皇后陛下驾到!”
随着通传声,皇后武氏从外间进来了,她的住处于丈夫的休养处只隔着一条走廊。所以当她得知丈夫苏醒后,就立刻赶过来了。刚刚醒来的李治看到妻子的身影,笑道:“阿武你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刚过了二更!”皇后在丈夫身旁坐下,关切的问道:“雉奴你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李治笑道:“只是还有一点晕,在休养个四五日,应该就恢复的差不多了!”
“哼!”皇后冷哼了一声:“你醒来也好,正好教训教训几句太子,不然就没人能治的了他了!”
“弘儿?”李治笑了起来:“怎么了?他又有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难道是为了国事?”
“为了国事就好了!妾身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皇后抱怨道:“还不是为了那个王文佐?一意包庇,在他眼里比我这个生他养他的娘都亲了!”
“哦?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治皱起了眉头,他刚想追问,突然感觉到后脑勺一阵刺痛,不由得哎呦一声。皇后听了也吓了一跳,赶忙扶着丈夫重新躺下:“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治躺了一会儿,苦笑道:“说吧!把事情原委都讲清楚,寡人也知道你的脾气,不把这事情了解了,只怕气的连饭都吃不下去的!”
听到丈夫的调侃,皇后笑了一声,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他就将当晚李弘带着王文佐入宫禀告:武敏之强奸未来太子妃,太子妃受辱不过自杀,杨思俭努而手杀武敏之之事讲述了一遍。随着故事的深入,李治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最后他沉声道:“以你那外甥的罪行,能够绞杀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杨公杀他也没有什么过错。至于王文佐,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过错吧?你为何要处罚他?”
“陛下您想想,这一切都是王文佐和杨思俭两人的一面之词,武敏之也好,那月娘也罢,都已经死了。事情的真相如何还不是只凭王文佐和杨思俭的那两张嘴?”
“阿武你是说王文佐和杨思俭勾结起来陷害你那外甥?”李治皱起了眉头:“这也不太可能吧?王文佐和杨思俭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而如果不生变故,杨思俭就是弘儿的岳父,所获甚多;王文佐能开出什么样的筹码,能收买杨思俭放着皇亲国戚不做,丢了自己孩儿的性命,就是为了陷害敏之?你觉得这可能吗?”
面对李治的追问,皇后顿时哑然。她对王文佐的怀疑更多的是出自于直觉,而非有牢固的逻辑链,而正如李治所说的,王文佐能开出多高的筹码能让杨思俭不要家族富贵,拿自己女儿的性命当赌注去害武敏之,听起来也未免太过荒谬了。
“若是没有其他的证据,那王文佐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人才难得呀!”李治笑道。
“可是在此之前不久,王文佐就曾经来妾身这里,举告敏之,联想起来是不是很可疑?”皇后强辩道。
“那王文佐举告之事是否属实?”
“属实!”皇后艰难的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今晚已经输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但他并没有把事情一次性说完,而是只说了一半,剩下的是臣妾自己查清的!”
“哦?是什么事?”李治问道。
皇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妾身之母前些日子过世了,我就拿了一些钱帛让武敏之去大慈恩寺修建一间别院,供养家母的亡灵。而那厮竟然将钱帛纳入自己囊中,然后从东宫六率中借了一些人手去大慈恩寺修建别院!”
“还有这等事?”李治瞪大了眼睛,旋即叹了口气:“阿武,这也怪你过去对敏之太过宠溺了,这是你家的私事,王文佐如何敢全部说完?”
“好,就算那次不怪他,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几件事情都与王文佐有关,然后敏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干系?”
“你就因为这些要处置王文佐?”李治叹了口气:“难怪弘儿要拦着你,这样吧!你可以派一个干练的官吏,把这件事情查清,如果真的和王文佐有关,再治他的罪不迟。否则如果只凭这点东西,弘儿恐怕是不会答应的!”
“既然陛下您这么说,那也只能如此了!”皇后见丈夫也这么说,也只能点了点头。她敏锐的感觉到丈夫发病之后,立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无条件的支持自己变为更多的站在太子李弘一边。显然李治已经对自己完全痊愈,重新亲政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了。所以自己这个“暂代者”的角色已经要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李弘这个“继承者”。而像王文佐这样被李弘视为股肱之臣之人,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任凭自己处置了。
王府。
砰砰砰!
门环敲击铜兽口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很快门内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抱怨声。
“谁呀?”
“是郎君回来了!”李波大声道。
“啊?”门内顿时一阵混乱,片刻后侧门被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挑着灯笼的奴仆,向王文佐下拜道:“小人方才来得迟了,还请郎君见谅!”
第617章 余波
“无妨,三更半夜叫门,也辛苦你了!”
王文佐脸上的笑容在进门之后立刻消失了,他对满脸倦容,明显是刚刚醒来的妻子点了点头:“云英,去书房,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书房。
“什么?我要立刻离开长安?”崔云英脸色大变:“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连夜收拾行李,明天城门一开你就走!”王文佐摆了摆手,制止住崔云英的话头:“原因我待会会和你说,不过现在你必须先照我说的做!”
“好!”崔云英倒是没有像寻常庸碌妇人那般追问个不停,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就出去指挥丫鬟仆人收拾去了。王文佐松了口气,对一旁的李波道:“你挑两个得力的手下,跑一趟成都,让伊吉连博德来长安,我现在手头急需得力的人手!”
“是!”李波应了一声:“那主上可否给个凭信?”
“竟然把这给忘了!”王文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罢了,你先出去准备,待会来我这里取!”
“是!”
待到李波出了门,王文佐整个人就好像扎破了了的气球,瘫软了下来,今晚从在杨府遭遇大变,到前往东宫面见太子,再到随太子前往大明宫见皇后,最后脱险离开大明宫,几个时辰时间里他整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脑子转的飞快,可即便如此,若非太子不顾母子的情面,挺身相救,王文佐此时也已经是掖庭里的一滩烂肉了。方才在部下和妻子面前还要紧绷着一副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样子,现在独处之后立刻便绷不住了。
“看来我与这皇宫当真是八字犯冲!”王文佐苦笑道:“穿越以来最危险的两次不是攻城拔寨,野战破阵,而是在皇宫面对那武皇后,看来须得准备一个后手,不然事不过三,下次可未必有太子来救我了!”
想到这里,王文佐陷入了沉思之中,半响之后他突然大声道:“桑丘,桑丘!”
“主人,您什么事?”桑丘从外间进来,低声问道。
“我交给你一件事情,你秘密去办,不要怕多少花费,但不许让第三者知道!”
“主人请放心,桑丘是个口严的人!”
“好,你立刻暗中去四处寻找与我容貌身高相似之人,找到之后,便将其带到我这里来!”
“与您容貌身高相似之人?”桑丘闻言一愣:“您这是要替身?”
“不错,长安着实是不安全,须得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王文佐点了点头。
“主人请放心,小人一定会让您满意!”桑丘精神一振,低下头去。
待到桑丘退下之后,王文佐想了想:“桑丘在这长安认识的人也不够多,而且即便找到了,人家是本地人,缓急之间只怕会生意外,还是给扬州也写一封信,让曹僧奴也找,这样应该快些!”
光德坊,京兆府狱。
“卢先生,卢先生!”
卢照邻被微弱的叫声从睡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左顾右盼,才发现声音来自旁边的一个窗口,他赶忙靠了过去问道:“谁?谁在叫我?”
“是我!”
卢照邻已经听出声音,是一个叫范犊儿的狱卒,平日里时常有给自己送些吃食通些消息,赶忙问道:“是犊儿吗?”
“对,是我!卢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卢照邻大吃一惊:“真的?”
“自然是真的!”范犊儿笑道:“你知道吗?当初你得罪的周国公已经死了,他都死了,你还能在这里呆多久?恭喜呀!”
“周国公死了?”卢照邻一脸的茫然,那天晚上武敏之神采飞扬的样子还在自己眼前,现在却被告诉人家已经死了,这个变化也未免太快了吧?
“对呀!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就连府门都被封了,据说是犯了大罪,只是具体的罪行朝廷还没有颁布,只有各种各样的流言,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您用不着继续蹲在这里苦熬了!当真是老天有眼呀!……”卢照邻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听墙外范犊儿的絮叨,他背靠着墙壁缓缓滑落,泪水从两颊滑落,巨大的痛苦在胸中涌动,到了咽喉却只能发出低沉的抽泣声。墙外的范犊儿说了一阵,却发现里面无人应答,听到墙内传出的抽泣声,顿时明白了墙内人的心情。他低声道:“卢先生,哭出来也好!不过您记住了,这几天无论别人问你啥,你啥都别说,自然就能出来!这吃食是我带给您的,收好了!”说罢便从窗户里丢进来一个油纸包,卢照邻拆开纸包,里面是四个油汪汪的肉馅饼。
卢照邻得知了好消息,又吃了肉馅饼,精神顿时好了不少,心中不禁有了做诗的兴致,没有纸笔,便折了根树棍,在地上边写边画,口中盘算着音韵文字,恍然间早已不知道身处何处,时间流逝。
“卢先生这是在写诗吧?”
卢照邻茫然间抬起头,却发现栏杆外站着一个青衣文吏,正是周兴,只见其饶有兴致的看着卢照邻在地上写下的文字,他赶忙伸腿将地上的文字抹去,满怀警惕的问道:“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呵呵!”周兴见状也不着恼,笑道:“卢先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您可知道?当初迫害您入狱的武敏之已经死了,您出狱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以您的才学前途不可限量,前些日子的事情不过是些许磨砺而已!卢先生莫看在下这幅样子,当初也是进士及第入仕,与诗文之道也是颇为喜爱,方才见您地上的诗文便是心生猎奇,想要与卢先生您切磋切磋呢!”
“不敢!”卢照邻当然没有忘记先前周兴审判自己时的嘴脸,心知对方最擅长以文字入罪陷人,若不是武敏之突然死了,自己这次十有八九要死在对方手里,只恨不得食肉寝皮,哪里还肯与对方讨论诗文?
周兴见卢照邻的表现,也知道对方的心思,他本是个心思阴微,毒辣的小人。原先他是想抱住武敏之的大腿青云直上,但突然武敏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卢照邻不但文才过人,而且在狱中时还有人照看,显然背后也是有人的,这般两厢一配合,指不定这卢照邻就发达了,到了那个时候人家如果念起旧恶,岂不是就轮到自己倒楣了?所以他才想着来能不能化解一点是一点。
“卢先生,您可是还念着先前的事情?”周兴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当初也是不得已,那武敏之是何等人物,说若是旬月内不能将那些人尽数一网打尽,便让我也来狱中与先生您作伴。再说,我也是尽力挽救先生了!您忘记了吗?只要您当初依照我说的做,保全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如你说的那样陷害无辜之人?”卢照邻冷笑道:“旁人也还罢了,邓王可是我的恩主之子,我岂可做此等小人?”
“先生说的是!”周兴赶忙笑道:“在下只想着替先生开脱,却没想到先生是正人君子,不会做这等小人,幸好苍天有眼,令武敏之早死。不过先生这些日子在牢狱里过得还不错,也有在下一点微劳呀!”
“你?”卢照邻露出怀疑之色。
“当然!”周兴笑道:“莫非先生以为您的酒食被褥衣物在下一无所知?呵呵呵!在下虽然为一刀笔吏,好歹也是读过诗文之人,如何没有听过您的《刘生》、《紫骝马》、《战城南》?”
听到周兴提到自己的得意之作,卢照邻的神色稍和,周兴见了心知得计,赶忙又说了合意的话,把卢照邻哄得舒服了,方才告辞。出了牢房,他吐出一口长气,暗想:“总算是把这老书生搞定了,希望能化敌为友,省的将来惹来大祸!”
“周县令,周县令,总算是找到您了!”一个衙役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快回衙门吧!有要紧事!”
“要紧事?什么事?”
“有使者到了,说是宫里相召!”
“宫里?”周兴脸色微变,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才沉声道:“快带路!”
衙门内厅。
“你便是万年县令周兴?”柳元贞趾高气扬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青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