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清晨。
空气潮湿,唐军士兵们沿着曲折的山路小心前进,这些山路用石条铺砌而成,是当初的百济王为修建山城而铺设的,如今石条多半已经开裂、破碎,长出斑斑苔藓,昨夜的雨让这些石板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在早晨的阳光下仿佛被涂了一层黑油。
道路的尽头就是耸立的塔楼,那塔楼看上去倾斜的就要倒塌,但它已经在那儿耸立了近一百年,苔藓和污泥布满了它的表面,一棵扭曲的怪树从塔身的北侧长出,破败的石墙依旧屹立,百济人的白色旗帜在山风间飘荡。
第95章 落石
前面的道路变得陡然狭窄,只能供四匹马并行,一面是几乎都垂直的崖壁,而另一面则是深渊。如果从山上投下石块,道路上的人只能在被砸死和跳崖之间做出选择。
“把木板送到前面去,快!”王文佐下令道。
唐军士兵们将一块块木板向前递了过去,最前面的工匠们将这些三米长,两米宽的木板一端靠住崖壁,一端顶住地面,然后在木板外侧打入木楔,每几块木板之便留下一端空隙。
这一切完成之后,唐军的士兵们才开始排成松散的队形通过前面的那段狭窄山路。
果然走了没多远,山上就传来一阵叫骂声,紧接着便有雨点般的石头砸落下来。原来百济人在山道上面的崖壁内侧竖起了十多个杠杆,待到唐人经过险要的路段,便发出信号,上面的百济人便装满碎石的箩筐用杠杆吊起,然后将其转到唐人的头顶,扯动绳索让箩筐翻转碎石落下。
却没想到唐人士兵们飞快的钻进旁边木板与崖壁间的空隙中,落石砸在木板上嘭嘭作响,然后滚落深渊,却没有打倒几个人。
“幸好参军早有准备,否则……”元骜烈长出了一口气,百济人这一招落石虽然看起来颇为粗陋,但堪称是无解的杀招,却被想到被王文佐这么简单的破了。
王文佐挥了挥手,四台“蝎子”的仰角被抬到最高,炮手摇动木柄,他能听到肌腱被绞动到最紧时候的声响,旋即拍动扳机,石弹飞出,抵达最高点然后绝望的落下。
“参军,敌人的位置太高了,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射程!”
居高临下,以一敌十!王文佐心中暗想,不过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让沮丧表现出来:“这么高丢下来的石头,一定会偏的很远,方才那不过是凑巧罢了!”
仿佛是为了反驳王文佐的话,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从天而降,将木板砸的粉碎,一起粉碎的还有木板下面的人。王文佐盯着碎木片下流出的鲜血,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用尖桩和支柱加固木板,快,快些动手!”王文佐大声喊道,他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表现得足够冷酷,战场上如果将军动摇,那士兵就会后退,如果将军后退,士兵就会逃走,冷酷会杀死十个人,而动摇会让一万人丧命!
在王文佐的指挥下,唐军用六十条生命建成了这条狭窄的甬道,山上的落石再也无法伤害经过这条大约三百步长的山道的士兵。五步一条命!王文佐经过时在心中默默自语,总有一天要让百济人为此付出代价,用他们的血,他们的命!
“唐人还真是有备而来呀,断头路才死了这么点人!”看着正鱼贯通过狭窄山路的敌人,沙咤相如感叹道:“常之,要不要趁他们立足未稳,出去冲杀一番?”
“你不是说他们有备而来吗?我们手下大部分是新兵,有几个能硬拼的?”黑齿常之翻了下白眼:“这仗还长着呢?得留着力气在后头!”
“也是!”沙咤相如点了点头:“那唐人那种连弩,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应付?”
好友触动到旧疮疤,沙咤相如脸上泛起一丝阴霾,片刻后他低声道:“方法是有,但不知道是否有效!”
“有办法就好!”沙咤相如倒是表现的颇为乐观:“不试怎么知道是否有效?若是不行,最多让出这座城,退到下一座城就是了,任存山城可是有十几座呢,我就不信唐人能够沿着山路一路打上来!”
黑齿常之脸上的阴霾消失了,正如好友所说的,这座可怕的山城由十三座大小不同的石城组成,曲折狭窄的山路、不计其数的石头和高度带来的重力就是守兵最有力的武器,最无畏的勇士看到这一切也会胆寒。他点了点头:“让我们开始吧,让士兵们都从城墙上面下来,只留下两个斥候!”
“奇怪了,城墙上没有人!”元骜烈眯着眼睛说:“至少我没有看到人!”
正如元骜烈所说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只有百济人的白色旗帜在随风飘扬。王文佐不是个圣人,再说即便是圣人在敌人往你头顶上丢了小半个时辰石头后,也会怒火中烧,想要将那些丢石头家伙的狗头砸烂,难道百济人放弃这座石垒了?
“蝎子准备好了没有?”王文佐厉声喝道。
“有三台准备好了!”
“很好,用石弹射击,目标是女墙!”
黑齿恒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女墙后面,小心的透过射孔窥看着敌人的动静。虽然他也姓黑齿,但却并非黑齿家的血脉,也许是五六代之前的某位黑齿家的老爷无意间留下的种子,他姓黑齿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和血汗换来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黑齿常之的部曲的。
他有双锐利的眼睛、敏感的耳朵、强健的腿和聪明的脑袋——但可惜他的骨架不够粗壮,力气也不够大,即不能身披重甲,也无法拉开强弓,只能做一名斥候,而非站在老爷身前的卫士。
老爷交给自己的任务很简单——呆在石墙上观看唐人的动静,然后按照唐人的行动吹出不同的哨音,这个黑齿恒很擅长。
砰!
随着第一声响,黑齿恒看到距离自己约有七八步远处的城碟被石弹击中,他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被敌人发现了,但下一发石弹击中的是更远的城碟。难道是打偏了?
还是在胡乱射击,黑齿恒将哨嘴含在嘴里,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吹。越来越多的石弹飞上城头,四溅的碎片横飞,黑齿恒不得不缩紧脖子,以减少被击中的概率,几分钟后他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只见另外一个城墙上的斥候倒在地上,双手捂住头,鲜血从指间流出,汇成血泊。
黑齿恒俯下身体,匍匐着爬到同伴的身旁,将其翻过身来,只见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颅骨右侧有一个明显的凹陷,鲜血正从创口流出。他用力将其扶起,向楼梯处拖去,全然不顾四处飞溅的碎石。
“可以开始了!”王文佐用力挥动右手,传令官高亢的声音在阵前挥动,军旗向前倾斜,排成棋盘形方阵的士兵开始缓慢前行,最前面的是手持盾牌的人,矛手和弓手紧随其后,方阵的间隙是扛着长梯的步卒。石弹掠过方阵的头顶,狠狠的砸在城墙上,将可能存在的敌人击倒。
第96章 登城
尖利的哨音响起,黑齿恒竭尽全力吹哨,直到口腔里有鲜血特有的咸腥味,他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出血了。他听到楼梯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那是在城墙下等候已久守兵们,黑齿恒翻过身,仰面朝天,吐出哨子,嘴角含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用力拉!”在城墙背后,沙咤相如大声叫喊,士兵们用力扯动绳索,让杠杆转动,将皮囊里装着的碎石飞出,越过城墙落在敌人的头上。
顾忌被唐人的连弩的可怕威力,黑齿常之将这些投石机械布置在城墙后面的空地上,这样虽然保证了机械和士兵的安全,缺点就是命中率和射程大打折扣。但不管怎么样,石头就是石头,只要砸到头上都会死人的。
“不要乱,把盾牌顶在头上,前进!”元骜烈高声叫喊,他以身作则,走在最前面,有人被石头集中,像木桩一样倒下,但后面的人填补了空缺,继续前进。
方阵来到城墙下,最前面的盾牌停下脚步,他们竖起盾牌,组成一道盾墙,后面的弓手上前,向城头上的百济人放箭,扛着盾牌的人们一拥而上,竖起长梯,让梯子前端的铁钩深深嵌入城头的石缝中,跳荡手们沿着长梯一拥而上。
“冲呀,冲上去!”王文佐攥紧拳头,口中喃喃自语。为避免误伤自己人,所有的“蝎子”都已经停止射击。现在能够倚靠的只有钢铁和肌肉了,枪对枪、刀对刀,战场就是那段狭窄的墙头,谁能把对方赶下去,谁就赢。
“杀呀,杀呀!”黑齿常之挥舞着双手斧,大声叫喊声,站在第一排,他用斧头斩断一只抓住城碟的手,然后又用铁斧钝的一头敲碎了女墙间露出脑袋,最后用力劈断嵌入岩缝的铁钩,将长梯用力推倒。
他能够听到从半空中掉落的唐人发出的凄厉惨叫声,这叫声让他的血流的更快、力气更大。他用最大的力气吼:“下一个城碟,去下一个,把唐人都赶下去!”
唐人的进攻宛如潮水,王文佐就像一个冷酷的赌徒,不断用新的、体力充沛的生力军更替疲惫的军队,不时还让猛攻城头的士兵们退下来,让“蝎子”齐射两次杀伤城头上的守军。
很快,守兵的血就流干了,第一线的元骜烈敏锐的感觉到了敌人的虚弱,他举起盾牌,在头顶上挥舞着斫刀,喝道:“冲呀,登城呀!”
面对唐人的这一波猛攻,百济人再也无力抵挡,元骜烈口衔斫刀,一手高举盾牌,一手抓住长梯,飞快的登上城头,一根长矛向他的右肋刺来,时机和部位都很棒,但速度太慢了。
元骜烈敏捷的扭腰,长矛划过精钢甲叶,溅起一片火星,他挥动盾牌,用包铁的下沿撞中敌人的脸,然后抓住斫刀,凌空一刀下劈,钢刃劈开皮甲、肌肉和骨头,鲜血飞溅。元骜烈抖动手腕,抽出斫刀,跳下城碟,然后又一记横扫,给身边清出一大块空地来,身后的士兵跟着跳下城碟。
“常之,差不多了,该退了!”沙咤相如喝道:“唐人已经登城了,我们的人多半是新兵,久战不利呀!”
黑齿常之吐了口血沫,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倒油点火,吹号!”
随着一个个火把被投下,城头上升起一道火墙来,将进攻者和防守者双方分隔开来,乘着这个短暂的间隙,百济人退出石城,向山上退去,将石城留给了唐军。
唐军大帐。
“元骜烈录先登之功?”杜爽停下笔,笑道:“王参军,其实首功应该是你自己的!”
“冒矢石而进,临敌先登是元骜烈,这是众人亲眼目睹的!”王文佐笑道:“冒功可是大罪!”
“杜长史,录元骜烈先登之功便是!”刘仁愿用铁如意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这是他在遇到为难之事时的表现:“三郎,你觉得百济守兵如何?”
“很弱!”
“很弱?”杜爽好奇的问道:“可我看死伤却不少呀?”
“长史有所不知!死伤固然不少,但多半是被飞石击中的,真正与贼人厮杀战死的却不多。二位也知道,百济贼与我有灭国之恨,即便不敌,也少有不战至山穷水尽便退兵的。这次攻城时我军刚刚登城,百济贼便纵火断后,弃城而去,其斗志,战意较之过去要弱许多!”
杜爽与刘仁愿闻言都暗自点头,正如王文佐所说的,由于武器、训练、指挥等方面的差距,百济复国军的战力参差不齐,差别很大,强的不亚于唐军,弱的就是乌合之众,但有一个共同点是士气都不低。
即便是实力相差甚远,也少有一触即溃的,即便是布衣竹枪之徒,也往往苦战不休,直至力尽,这也是为何唐军明明屡战屡胜,却越打越是心虚的道理。
“若如三郎所言,那任存城的守军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刘仁愿问道。
“属下不知!”王文佐摇了摇头:“只有一边打一边看了!”
刘仁愿看了杜爽一眼,发现长史的眼里也是茫然,身经百战的他深知在战场上很多时候不能等到万事俱备再做决定,那时往往已经为时已晚,真正的名将往往在发现一点细微的异常之后就迅速做出决断,取得胜利。
虽然从当时来看这些决断往往有些鲁莽,甚至毫无道理,但战争就是这样,有属于侦查、计算、估计、谋划的部分,但也有属于勇猛、果决、冒险、运气的部分。
知道一切,分析一切,找出最优解,然后从容不迫的执行那是属于后世军事学院里的战史学家的想象,而战场上的将军们被战争迷雾所笼罩,仿佛双目被蒙着黑纱之人,行走于深渊之旁,只能凭借一点模糊的影子、听觉、触觉、本能以及运气,而这就是伟大统帅最可贵的品质,他能够从旁人看来完全杂乱无章的麻团中寻找出那条通往胜利的线索,而毫无疑问,刘仁愿的身上是没有这点东西的。
“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只有行一步看一步了!”刘仁愿叹了口气,放下铁如意:“希望我等的苦战能够牵制百济人,对大局有利!”
第97章 全局
新罗京城金城。
“高句丽人大举南下,百济贼北上,已经对汉江诸城形成了夹击之势!”负责解说的军官一边讲述,一边用竹棍在悬挂在墙上的地图上比划出敌我的形势。
金仁问的目光随着竹棍移动,那些简单的线条、箭头、不同颜色的圆点在他的眼里变成了陡峭的山体、宽阔的河流、狭长的谷地、广阔的田园、村落、堡垒、山城、以及一行行的军队。
当金仁问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跟随着父亲参与这些危险的旅程,那些与高句丽人、百济人犬牙交错的哨卡和堡垒、随时可能遭到袭击的运粮小道、松脂香与血腥味交杂的空气。他实在是太熟悉那片土地了,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正在发生的一切。
“二弟,二弟?”金法敏注意到金仁问有点恍惚,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金仁问笑了笑:“只是想起了过去跟着父亲奔走于汉江诸城的一些事情!”
“原来如此!”金法敏目光中闪过一丝妒恨:“二弟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既然你对那边的情况如此了解,那这次出援汉江诸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吧?”
金仁问抬起头,兄长偏过头以避免与自己对视,下一秒钟他就猜出了金法敏的用意,不过金仁问并没有争辩,而是恭谨的低下头:“臣弟遵命!”
会议结束,众人已经离去,屋内只余两人。金法敏双手按在扶手上,如坐针毡。
“方才我是不是说错了?我不应该让仁问去的,这样看上我在妒忌他!”
“你已经是新罗王了!”金庾信慢吞吞的说:“王者金口玉言,不会犯错,除非不再是王!”
“不再是王?”金法敏打了个寒颤:“岳父,您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金庾信依旧慢条斯理:“法敏,你现在已经高踞宝座之上,身为王者。你就要明白一个道理,除非你自己做蠢事,那就没人能把你从上面拉下来!而无端猜疑自己的兄弟就是王者最常做的蠢事!”
金法敏低下头,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父亲把一切都留给了自己,而自己却妒忌那个在大唐当人质的弟弟,也许他才是更好的人选。
“不过你这次并没有错!”
“什么?”金法敏惊讶的抬起头。
“仁问是指挥援军的最好人选!”金庾信说:“他更了解唐人的计划,可以更好的调解两军的矛盾!”
“嗯!”岳父的话让金法敏感觉好了点,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您觉得唐人这一次能够得逞吗?”
“不知道!”金庾信摇了摇头:“但不管谁胜谁负,高句丽都会变得更加虚弱,毕竟战争是在他们的国土上打的!”
金法敏点了点头,战争是最残酷的事情,为了击败敌人,国王和将军们会无所不用其极,烧毁城镇和村落、挖开堤坝、放马啃食践踏禾苗、抢走或者杀死牲畜、男人和女人,任凭剩下的人饿死,由于战场是在高句丽人的土地上,唐人更会无所顾忌。这一仗打下来,高句丽至少会损失五分之一的户口。
“这是新罗千载难逢的良机!”金庾信的声音毫无生气,就好像他枯槁的手臂,金庾信比刚刚去世的金春秋还要大八岁,时间已经带走了他年轻时的宏亮嗓门、过人的体力、乌黑的头发,但并没有让他的头脑变得迟钝。时间就好像一块磨刀石,把他的智慧打磨的更加锋利、直接、残酷。
“战争在百济人和高句丽人的土地上进行着,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虚弱。是的,我们也在流血,但比起百济人和高句丽人,我们流的血要少得多!陛下,你明白了吗?”
“明白!”金法敏的心中充满了感激,有对眼前这个老人的,也有对已经逝去的父亲的,正是他们两人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而自己决不能错过了眼前的机会,辜负了他们。
“很好!”金庾信枯槁的声音里传出一丝波澜:“陛下,我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加入花郎徒前那一年,百济、高句丽交相入侵我国。我激愤之下,独自一人走入山中,希望能够找出一条救国之路来。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好笑,一个半大孩子,走到山里冥思苦想怎么救国,又能想出点什么来呢?
哎,那已经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真的像做梦一样,尔父看到了百济被灭,但还没有看到高句丽灭国,更没有看到我新罗能够一统三国,贤婿,希望你能够让我亲眼看到,到了地下也能将这一切告知春秋贤弟!”
“小婿明白!”金法敏站起身来,向金庾信深深一躬:“法敏一定不会忘记您与先父的辛苦,以国家为重,夷灭百济、高句丽二贼,完成一统三国的大业!”
长安、大兴城、太极宫。
李治抬起头,闭上眼睛来缓解越来越严重的目眩,一旁的太监见状,赶忙蹑手蹑脚的上前,轻柔的替天子揉捏额头和太阳穴,这让李治觉得好了点,这样几分钟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继续工作,轻轻的拍了拍龙椅的副手,那太监赶忙停止按摩,无声的退到一旁,让天子继续批阅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