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鬼室芸的反驳,王文佐笑而不语,鬼室芸却不就此放过了,继续道:“我小时候读太史公的《史记》,小邦周灭大邑商,便大封子弟勋戚,遂有八百年天下。这次你好不容易离开长安,领兵东征,为何不为自家儿孙多考虑考虑一些!”
“自家儿孙多考虑考虑?呵呵!”王文佐笑道:“你说的这些现在还太早了,周公能分封天下乃是文王、武王、周公三代累积的德行,又有灭殷商的大功,才能这么做。我何德何能敢这么做?德不配位,必遭其殃,眼下还是先想想怎么灭新罗,平定辽东之乱吧!”
听到王文佐的拒绝,鬼室芸也不懊恼,她深知王文佐此人城府极深,很多时候都是嘴上谦恭谨慎,手上大胆妄为,自己方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试探试探对方的心意。说到底天底下又有谁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想着把一辈子的积蓄留给下一代,王文佐也不例外,惟一的不同不过是他本事太大,孩子太多,传承起家业没那么简单罢了。
两人在床上并排躺了一会儿,王文佐突然问道:“今天在宴席上那么多人对我诉苦,都是真的吗?”
听到王文佐终于问到,鬼室芸笑了笑:“自然是真的,他们都是你多年的袍泽,难道你还信不过他们?”
“倒也不是信不过,只是我这些年在长安,对于百济这边的情况也不了解!”王文佐叹了口气:“他们过得这么苦,倒是没想到!”
鬼室芸笑了一声,翻过身来:“你真是这么想的?那便好了,等过些日子贺拔雍、元骜烈他们来了,你给他们匀一匀,也就是了!”
“匀一匀!怎么匀一匀?”
“就是让贺拔雍和元骜烈他们吐一些出来,给百济这边的吃一些下去,不就成了?”
“敢情这是让老子搞“转移支付”呀!”王文佐腹诽道,他当然知道鬼室芸说的“匀一匀”多半是沈法僧他们的意思,但政治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逼人让出自己的利益。沈法僧他们觉得自己独自面对新罗,百济故地的资源也不及倭国辽阔,自己吃了亏;贺拔雍和元骜烈却觉得倭国的领地大、资源多不假,可这也是他们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沈法僧他们没本事打不过新罗人,却要让他们割肉补偿,这岂不是荒谬至极?人的立场不同自然观点也就不同,自己虽然身为主上,但若是过于偏袒一方,那受损的一方即便碍于自己的威信屈从了,也肯定会记在心里,成为隐患。
“怎么了,三郎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鬼室芸感觉到不对,小心问道。
“倒也不是不对!百济这边的武士农民们日子过得困苦不假,就让他们这么去和新罗人打仗肯定是不成的,但这并非倭国那边的过错,用损害倭国为代价来补偿也是不对的!”
“那你的意思是?”
“先等一等吧,等倭国的援兵到了,有些事情都了解清楚了,再考虑下一步吧!”
难波京。
“各国的武家已经基本抵达!”藤原不比道:“其中东国的汇集在难波京,而西国则集结于筑紫。一共分作四队,分别将于今年年底、明年年初、明年夏末、明年秋天渡海,攻打新罗!第一队的大将便由贺拔将军担任,次将乃是物部连熊!”
“第一队的兵力有多少?”彦良问道。
“步卒两千人,骑兵七百!”藤原不比答道:“是九州和丰国的武家精选!”
“那我就跟随这一队前往吧!”彦良道:“算上我的卫队,骑兵就有一千二百人了!”
“这……”藤原不比急道:“陛下还是镇守难波京吧?要不前往筑紫橘广行宫亦可,渡海之事等到第二队,或者第三队再说不迟!”
“第二、第三队?那岂不是要到明年?说不定那时新罗已经被爹爹攻灭了,那我去了还能干什么?”彦良道。
“陛下,您身为君王,最应该做的是坐镇中枢,让臣民安心,而非上阵厮杀!”藤原不比道:“您应该多想想这六十六国之地,神灵赐予之地,若是您有个万一,谁又能让这里太平呢?”
“不错!”物部连熊点了点头:“内大臣说的有道理,我辈乃是武家,奉太政殿下之命渡海征讨新罗是应有之义,但您乃是一国之根基,六十六国上下皆赖您之恩惠,岂可轻动?”
“不错,藤原殿所言有理!”
“臣下同意藤原殿所言!”
殿上臣子纷纷表明自己的态度,几乎一边倒的赞同藤原不比的建议,如果有意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表态的几乎都是本为倭国之人,像贺拔雍、元骜烈、沙吒相如这些客将几乎都没有开口表态,局势颇有些微妙。
“诸位!”元骜烈咳嗽了一声:“内大臣说的的确是正理,但诸位有没有想过,此番征讨新罗的统军大将乃是陛下的父亲,焉有父亲领兵出征,儿子却一旁坐视的道理?”
“陛下才多大年纪,又不能披甲,即便上阵,又能做些什么?”
有元骜烈开了头,殿上众人顿时争吵起来,大体上倭人臣子是站在藤原不比一边,反对彦良跟着第一队援兵渡海的,有的干脆认为彦良最多也就在筑紫行宫督军渡海即可,根本就无需渡海。而来自大唐和百济的客将们则大部分支持彦良渡海前往百济。两边的分歧并非偶然,说到底还是利益所在,对于藤原不比他们来说,虽然已经支持彦良的王位和王文佐对倭国的逐项改革,但对渡海出兵之事却并不是太积极,更不要说让彦良冒险渡海了。究其原因这还要归功于王文佐:由渡来人建立的大和王朝依赖由大陆而来的移民和技术输入,所以从魏晋时期开始,大和王朝就不断出兵位于朝鲜半岛末端的“任那四郡”,希望以那儿为踏板,进军东亚大陆,中大兄皇子出兵支持扶余丰璋的“复国”就是大和王朝诸多次尝试中的一次。
而王文佐在朝鲜半岛的军事胜利和对倭国的征服彻底的改变了这一势头:亲身体会了大唐巨大的军事优势的倭人贵族们将扩张的矛头转向东面,开始着力于本州岛东北部、北海道岛、琉球岛等地,而新式的海船和航海技术的输入,让倭人可以通过海上贸易从东亚大陆输入各种商品和先进技术。在这种情况下,倭人本土贵族们自然对向朝鲜半岛用兵不再积极,更不要说冒着让大统后继无人的风险,让彦良亲自渡海了。
而以那些来自朝鲜半岛和大唐的客将们来说,虽然他们已经在倭国占据了大片的土地和各种利益,但归根结底他们在人数和根基上无法与藤原不比为代表的本土支持者相比。那么对于他们来说,确保彦良身上“大陆”成分是性命攸关的问题。还有什么比彦良亲自前往朝鲜半岛更能加深“大陆”成分的呢?双方的争执表面上看是在倭王的行止安危,实际上却是“本地派”和“外来派”的安危。
“诸位,静一静!”贺拔雍终于开口了,他的身份特殊,王文佐临别时曾经把倭国之事托付给他,不但在客将中位居第一,便是像藤原不比等人隐然也位居其下,他一开口,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去还是不去,什么时候去,归根结底都是陛下自己的事情,我们只是臣子,只能进谏,并无替陛下决定之权,否则何谈君臣之道?”贺拔雍笑道,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我也以为藤原殿下说的不错,随第一队渡海有些冒险了,而且接下来海上风大,也不适宜渡海。不如这样吧,陛下先随第一队前往筑紫,我和物部兄先领第一队渡海,待到那边诸般事情妥当了,陛下再上船渡海不迟!诸位以为如何?”
贺拔雍这般身份,他一开口,殿上顿时静了下来,藤原不比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贺拔公所言身为妥当,在下赞同!”
藤原不比点了头,其他倭人臣子也纷纷附议,贺拔雍转过身来,对上首当中的彦良道:“陛下,群臣都赞同了,您觉得呢?”
“那,那就这么办吧!”
周留城。
“三郎,贺拔雍来信了!”沈法僧将信笺呈送了上来:“您看!”
“嗯!”王文佐拆开书信,飞快的扫了一遍:“分作四队,他领第一队?这怎么可以?卢先生你替我回一封信,让贺拔雍坐镇筑紫,以舟师游弋新罗海岸,以分其力,第一队主将换成沙吒相如!”
“是!”卢照邻提笔在桌旁,不一会儿便呈送了上来,王文佐看了看道:“不错,盖上我的印章,立刻发出去!”
“三郎,你打算分新罗人之力?”沈法僧笑道。
“嗯!”王文佐笑了笑:“区区一个新罗,哪里用得着用全力?再说了,新罗下一任大王是仁寿兄,若是打的一塌糊涂了,到时候面子上也不是太好看!”
“区区一个新罗?”王文佐的话听在沈法僧耳中,却多了几分苦涩,这个男人在长安呆了几年,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他还是过去那个他了吗?
“法僧!”王文佐看了一会地图:“你手下有私运贩子吗?”
“私运贩子?”沈法僧愣住了:“您问的是?”
“就是懂得驾驶小船,在没有月亮的晚上,穿过狭窄的海岬,爬上陆地,做各种不可见人勾当的家伙!你有吗?”
“如果是您说的这种人,周留城的地牢里倒是有几个!”沈法僧笑了起来:“您要他们干什么?”
“送信人!”王文佐挥了挥手:“卢先生,把我让你写的东西拿过来!”
“遵命!”卢照邻飞快的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两张桑皮纸:“请大将军钧鉴!”
“我看什么,你写的东西肯定是不错的!”王文佐笑道:“你念给大伙听!”
卢照邻应了一声,便念诵起来,这是一篇檄文,大概的意思是攻击新罗王金法敏得位不正,不尊大国,引祸上身。然后大大的夸奖了一番金仁问的功绩和德行,最后声称大唐天子已经立金仁问为新罗王,不日将遣大军征讨,新罗上下若倒戈相迎,必有封赏,若顽冥不化,则玉石俱焚云云。以卢照邻的笔力,自然是写的文辞华美,让人听了不由得击节赞赏。
“你们觉得如何?”王文佐笑着问屋内众人:“我打算先让人抄个三百份,然后派几条船,沿着新罗的海岸走,每条船各带一箱信,每座港口,每间庄园和每个渔村都发上一封,把信钉在寺庙和村长家的门上,让识字的人都能看到。”
“大将军!”黑齿常之露出一丝苦笑:“卢先生的文章写的是很好,不过我觉得要能看懂,恐怕仅凭识字还不够!”
第728章 穷苦的老兵们
“你说得对!”王文佐拍了一下手掌:“卢先生,你另外写一篇,要文辞简单一点的,只要识字的人都能读懂的!”
“是,是!”卢照邻应道。
“记住,要多抄几份,每条船都要准备念信人,最好是会说每个地方方言的,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听懂上面写的什么!”
“三郎!”沈法僧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上前道:“笔杆子的事情都交给那些书生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议,打仗终归还是要刀剑来解决!”
“是吗?”王文佐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讥讽之色:“那好,你说说如果你是金法敏,会怎么应对?”
“我是金法敏?”沈法僧稍一思忖:“自然是分兵坚守险要,坚壁清野,以为长久计!”
“没错,金法敏很清楚,假如他和我们野战,一旦打输了,新罗的贵族和地方领主们就会倒向金仁问,那他就完蛋了。所以对金法敏来说,最可能的选择就是避免野战,分兵据守那些山城,让我们来进攻,消耗我方的锐气和兵力,等待出现转机。这个策略是很好,惟一的问题如果这么做,他即必须让手下的贵族们带着军队回去,守卫自家的山城。换句话说,他也就没法继续把这些贵族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您的意思是,这些信会让金法敏不敢让那些新罗贵族回自己的山城?”沈法僧立刻明白了过来。
“嗯!”王文佐含笑点了点头:“我废这么大气力散布檄文肯定瞒不过金法敏的耳目,他得知后会有什么反应?自然是担心有人找机会背叛他,那应付背叛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呢?自然是把所有的人,所有的军队集中在自己手中,这不就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吗?”
听王文佐说到这里,在场的人无不恍然大悟,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兵?”沈法僧问道。
“等到倭国的第一批援兵抵达之后吧!”王文佐道:“应该还有一两个月时间,乘着这个时间,先把熊津都督府的兵马操练操练!”
新罗国都,金城。
“这张纸上的每个字都是谎言!”金法敏怒气冲天的宣布:“什么他有大功于国家,先王对他十分喜爱,其实原本打算传位于他,只不过是因为恰巧他在外,才被我逼迫先王传位于我。明明是先王从没有考虑过传位于那厮,否则就根本不会让他去唐国做人质!”
朝堂上一片静寂,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避免直面暴风雨的冲击。每个人都知道金法敏说的不假,金春秋当初如何传位于金法敏的情况,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亲眼目睹,但要说那信里全是谎言也不对,的确金仁问有大功于国家,金春秋也曾经在他和金法敏之间犹豫过。
“说说看吧!应该如何处置这个恶棍!”金法敏的目光转向贵族们;“国法无情,即便他是我的亲弟弟,也不能免罪!”
“陛下,请允许我先看看信的内容!”一个老人走出行列,他来到几案前,上面堆放着厚厚一叠信笺,他看了几封,发现所有信笺的内容是相同的,只不过来源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老人不解的问道。
“唐人派出了一些小船,航行到某个港口、集镇,把这些信笺钉在门板上,大声宣读其中的内容,然后离开!”金法敏强压下胸中的怒气解释道:“这些信笺都是沿海地区的守臣派人送来的!”
“这么说来,这里的信笺应该只是所有信笺中的一部分!”老人拿起信笺抖了抖:“不用说,所有靠海的集镇村落应该都有一份?”
“显然!”一个贵族叹了口气:“应该有些人把信烧掉了,或者干脆装作不知道!”
“他们还应该把听到这悖逆信笺家伙的舌头都割掉,免得流言散布!”有人冷笑道。
“那恐怕沿海的村落就都成哑巴村了!”第一个出来的老人冷笑一声:“这么做除了暴露你很虚弱之外没有什么意义,正所谓覆水难收,寄出去的信已经收不回来,何况说实话,信里写的其实也没那么糟。”
“胡说!”金法敏的眼睛喷出怒火:“你有没有看清里面写的什么?他诋毁我获得的王位是非法的?”
“陛下,金仁问需要一个借口使得他的叛乱行动看上去有道理,您要他怎么写:先王把王位传给了您,他是籍由唐人的兵力来篡夺王位?”
金法敏张了张嘴,最后憋出来一句:“那也不行!”
“好吧!”老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不管信上写的是否属实,反正消息散步开来已成定局,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金法敏眼睛转了转:“唐人不是有个使者在这里吗?可以把他杀掉,撒谎的人不得好死!”
金法敏的话立刻激起了一片反对声,所有的新罗贵族们异口同声的摇着头,这反而让金法敏更加恼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害怕这么做会激怒唐人断绝你们的退路?”
“陛下,杀唐使只会断绝您的退路,而不是我们的!”老人冷声道。
大殿上一片死寂,金法敏恶狠狠的盯着老人,而老人毫不示弱的予以回应,几分钟后,金法敏猛地站起身,转身冲下殿去。
周留城。
卧室的阳台上,王文佐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让阳光照在脸上,鬼室芸坐在他的身后,轻柔的替他按摩着肩膀。王朴一走进门,便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犹豫是应该进去报告还是等一会再来。
“是王朴吗?进来说话吧!”王文佐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王朴小心的走了进来:“大将军!”
“情况都打听的怎么样了?”王文佐没有睁开眼睛:“你这几天没有偷懒吧?”
“没有!”王朴急促的摇了摇头,就好像有人在用鞭子抽他:“大将军,我这些天探访了一百多人,都是各地来的军士,有普通军士,也有队头,百人长!”
“嗯,就是说都是中下层啦?”王文佐睁开了眼睛:“情况怎么样?有沈都督说的那么糟吗?”
王朴没有说话,垂下眼睛,视线紧盯着他的鞋子。王文佐已经知道答案了,他叹了口气,甩了甩胳膊,示意鬼室芸停止按摩。几分钟后他问道:“到底有多糟糕,你说详细一点!”
“是!”王朴应了一声:“普通士兵的,有大概三分之一的人只有草鞋,没有靴子,甚至有五六个连草鞋都没有,大部分人身上的衣衫都很薄,有的破损之处也没有缝补,少有人有新衣穿的。队头、百人长的牲畜也很廋,少有有膘的。大部分士兵的脸色都不好看,应该都挨过饿,问他们的家里,有不少人有过儿子女儿当抵押去借粮借钱的经历……”“不用说了!”王文佐听到这里,已经气的浑身发抖,打断了部下的报告,王朴赶忙跪了下去,伏地请罪。王文佐一把将王朴拉了起来:“你请什么罪,这都是我的过错!”
“大将军!您这些年都在长安,怎么能说是您的过错?”王朴不解的问道。
“兵士们已经穷苦到了这种地步,我居然还想着去打仗,这不是我的过错还能是谁的!”王文佐叹了口气:“你现在去把那些你查问过的士兵、队头、百人长都请来,今晚我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都请来?那可有一百多人呀!”王朴吓了一跳:“大将军,里面什么人都有,万一有个不逞之徒,那岂不是很危险?”
“如果我都不敢和他们一起吃饭,那和他们一起上战场岂不是更危险?”
朝鲜半岛的秋天天黑的很早,刚刚过了晡时,天色就已经黑了大半。依照王文佐的命令,旧王宫的广场上摆开了三十余张长桌,旁边摆放了粗木条凳。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大盆的粟米饭、掺了大块萝卜的猪肉鱼贝杂烩、大块的烤猪肉、以及成桶的发酵桦树汁,桌上的菜色很简单,但分量却很充足,尤其是对于长桌旁那些衣衫褴褛的客人们来说,这已经是他们很久未能吃到的好饭了。他们闻着诱人的香气,却强忍着食物的诱惑,耐心的等待着主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