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大将军!”
“恭迎大将军!”
“恭迎大将军!”
王文佐穿过长巷,脚下青砖铺就的巷道扫得一尘不染。四下房舍帘幕低垂,两旁草坪山石上还有几片残叶。穿着软底鞋的丫鬟厮仆垂首穿行,近了便下跪请安,直到自己走远了方才站起,自己脚步,在四下里似乎都激出了空空的回音。
“这就是传承数百年的清河崔氏世家气象吗?”王文佐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不禁有点恍惚,按说自己也是见过富贵气象的。但自己这些年来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征战攻杀之上,家中威严有之,但这种数百年沉淀下来的世家气象还是差了不少。
眼看就要走完长长的道儿,抵达后花园门口。抬眼望去,一处飞檐就在山石掩映当中,十多个丫鬟涌了出来分作两厢在园门口站开,崔云英一边整理着发髻,一边走出园来,向王文佐屈膝拜了拜:“郎君回来了怎么也不派人预先通报下,妾身也好在宅门口相迎,也不用弄得这么匆忙!”
“和卢仁基他们几个商量事情商量的晚了,就懒得派人通知了!”王文佐笑了笑:“再说这宅邸那么大,哪有你次次跑到大门口迎接的道理?就在花厅前迎迎就好了!”
“那怎么成!礼法不可废!”崔云英非常坚定的说道。
“好吧好吧!”王文佐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已经领教过妻子在礼法方面的执拗劲头。
“郎君,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要不先洗把脸,然后就下令传膳?”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
得到王文佐的首肯,崔家的奴仆婢女就熟练的摆好铜盆,铜镜,皂胰子,热水壶,刮刀等物件,先替王文佐洗脸,然后修面,整须,掏耳。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轻柔而又熟练,毫无声息的完成了所有工作,最后轻轻的拍打了两下王文佐的肩膀:“主人,都好了!”
“好了?这么快?”已经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的王文佐惊醒了过来,这可能是崔云英从清河崔氏那儿带来的诸多事情里中他最无法抗拒的一种了,这让他想起穿越前的现代生活:舒适,安全,富足。
“郎君,可以用膳了吧?”
妻子的声音把王文佐对遥远过去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点了点头,来到餐桌旁,婢女们如流水般将热呼呼的饭菜摆放了上来,虽然崔云英早就吃过了,不过她还是坐在桌旁,笑吟吟的陪着王文佐。
和大多数军人一样,王文佐吃的很快,很快他就填饱了肚皮,从妻子手中接过一碗鸡汤,慢慢喝着。崔云英一边示意婢女收拾碗筷,一边随口问道:“今天这么晚才回来,府里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嗯!”王文佐将空碗递给妻子,示意其再盛一碗:“其实还是老麻烦!”
“老麻烦?”崔云英笑道:“怎么了,还有大将军解决不了的麻烦?”
“世上的麻烦多了,其中绝大部分我都解决不了!我能做的无非两样:要么拖过去,把麻烦拖成不是麻烦;要么干脆把麻烦的人给解决了!”
“要么拖,要么解决麻烦的人?”崔云英掩口笑了起来:“三郎你还真会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刚刚说的都是大实话!”王文佐苦笑道:“所以我遇上不能解决人的麻烦,就只能拖字诀了,所以才会有这个老麻烦!”
“老麻烦?可以说说吗?”崔云英问道。
“可以呀,反正这件事情也很快会传播开来,你也会知道!”王文佐道:“你也知道,我先前领兵杀回长安,河北士族出力不小,像卢、赵、李,还有你家都出了不少力。既然出了力,事后就要论功行赏,而麻烦就在这行赏上!”
“这应该没啥麻烦的吧?”崔云英笑道:“郎君您现在的身份威望,朝廷还不是一个奏折一个准的?政事堂难道还会有人胆敢不允的?”
“我说的麻烦不是朝廷那边!”王文佐苦笑了一声:“你知道吗?他们要十五州刺史之位,大唐的河北道一共才24州,他们找我要15州刺史之位,你叫我怎么答应他们?”
“有这等事?”崔云英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这些家伙未免也太过不识好歹了,到底是谁才让他们有人今日,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先不说这些了!”王文佐摆了摆手:“现在的问题不是朝廷会不会允许,就算朝廷允许,我也不会容忍这种情况的出现,不然我这个河北寻访大使就啥都别干了!”
正如王文佐说的那样,唐代的河北道要比今天的河北省要大得多,大体来说其地域为东临大海,南临黄河河,西距太行、常山,北通山海关、居庸关,下辖怀州、魏州、博州、相州、卫州、贝州、邢州、洺州、恒州、冀州、深州、赵州、沧州、德州、定州、易州、幽州、瀛州、莫州、平州、妫州、檀州、蓟州、营州等24州和安东都护府。为今河南省黄河以北的部分及山东、河北之地,包括河北大部、河南、山西、北京、天津、辽宁的一部分。不难看出,即便是河北士族其实也只在河北道的一部分具有很大影响力,这些人向王文佐开出的价码等于是要求他们所在州郡的自治权,这自然是王文佐不可能允许的。
“郎君,你也是忒好心了!”崔云英怒道:“此番能打败长安,虽说卢仁基他们也出了不少力,可没有郎君从海东带来的精兵,就凭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是裴行俭带领的陇右兵的对手?早就给杀的片甲不留了,他们要十五州刺史之位,那郎君您的部下占据几州。照我看就把这些没脑子的蠢东西狠狠的抽一顿鞭子,让他们知道谁是主,谁是奴!”
听了妻子的这番话,王文佐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同为河北士族的妻子,竟然提出如此粗暴的主张,他摇了摇头:“若是这么做,就把脸撕破了,与我接下来想做的事情不利!”
“你接下来想干什么?”
“两件事情!一件是在南运河和北运河的交汇处兴建港口,沟通运河和海运,打通海东驻地和河北的联系!”
“那第二桩事情呢?”
“通榆关道,通辽泽,从河北迁徙百姓,开辟辽泽,以为田亩乡镇,为万世之基!”
“开辟辽泽?”崔云英美丽的脸上现出一丝难色来:“三郎,我知道你行事素来非常人,但第一桩事也还罢了,第二桩事一定要三思呀!自古以来,迁徙百姓开辟边陲之事,都是多败少成的,就算少数几个能有所成就的,也是害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你现在功业已极,只要持盈保泰,自然能流传后世,又何必拿自己这辈子的功业去赌呢?”
听到崔云英这番话,王文佐也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妻子说的很有道理,唐代前往辽东的主要道路与明清年代不一样,明清两代从河北前往辽东通常是出穿过辽西走廊,进入辽河流域,即榆关道。但唐代通往辽东的道路就不是榆关道了,其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唐代的辽西走廊比明清两代要狭窄的多,一旦海潮上涨,就很可能会出现无法通行;其次就是辽泽的存在,这个东西连绵两百余里的沼泽地实际上就是辽河的入海三角洲,使得后来的道路变得无法通行。
而对于王文佐来说,这个巨大的沼泽地只要采用正确的治水方法,将会化为大片优质的田园和牧场,而要进行如此规模的水利工程和道路建设,就离不开有着充沛人力的河北士族的支持。但崔云英的看法也有她的道理,在她看来,王文佐多年来累积的功勋和威望无疑是篡夺唐帝国大位的重要筹码,在篡夺大位的紧要关头,把宝贵的功勋和威望用在百余年后才能获得收益的事情,未免也太蠢了。
崔云英见王文佐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知道这意味着丈夫并没有改变决心,心下不禁有些发慌:“三郎,你不会真的铁了心要去开辟什么辽泽吧?你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就算这辽泽真的开辟出沃野千里,你难道还看得到吗?有这个力气,不如多想想些别的事情,替咱们孩子多考虑考虑!”
“咱们孩子?”王文佐笑了起来:“考虑什么?他生在富贵乡里,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第794章 新道旧道
“他可是王文佐的儿子,只是富贵乡里就够了吗?”崔云英问道:“彦良和护良也都是你的儿子,一个登基为王,一个留在长安尚公主,这孩子可还是你的嫡子呢?你怎么能亏待他?”
王文佐的眉头皱了皱,还是无奈的松开了:“不是我处事不平,只是这孩子着实太小了,我便是给他些什么,他也接不住,守不住,反倒害了他。再说你以为护良留在长安尚公主是啥好事吗?那就是个人质,一不小心要掉脑袋的!”
“那彦良为何可以出生即为王?”
“彦良是子以母贵,这谁也没法比,而且他这十多年日子可不好过,比起他,这孩子可幸福多了。这方面,你也应该知道吧?”
听到王文佐最后一句话,崔云英陷入了沉默,半响之后才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自家孩子,你对他长大后可有安排?”
“安排自然是有的,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王文佐叹了口气:“其实我现在做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说替孩子们的未来做准备,饼做的越大,孩子们将来就越不会争的你死我活!”
“饼?”崔云英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瞧你这比方打的,算了,希望如此吧!我只担心先来的人把饼都吃惯了,晚来的连点残渣都吃不到!”
“那是饼不够大!”王文佐自信满满的笑道:“只要饼够大,再大的胃口也能给他撑饱了!”
“那你可得加把劲了!”此时崔云英也被丈夫的乐观情绪给感染了,白了王文佐一眼:“我可是听说你在倭国那边还有不少儿子女儿,都是和别的女人生的,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这个……”王文佐没想到妻子突然提到这茬,面上不禁有些尴尬,崔云英见状笑了起来,抢过丈夫手中已经空了的汤碗:“算了,不为难你了,我也懒得管那些孩子的事情,只是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亏待了。你还要喝汤吗?”
王文佐暗中松了口气:“喝,当然还要喝!”
片刻之后,崔云英拿着盛满的汤碗回来,一边将汤碗放在王文佐面前,一边笑道:“说来今日还遇到一个奇人!”
“奇人?什么奇人?”王文佐一边喝汤,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是这么回事,今个儿不是阿笙带着小舍儿出去散心吗?”崔云英笑嘻嘻的将嫂子出外散心,偶遇崇景师徒二人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我看那道士倒有几分本事,便将他们师徒二人留下来,款待几日,权当是结个善缘!”
“若是如你说的,这道士还真当的上奇人异事了!”王文佐放下汤碗,眉头微皱:“不过应该先探探底细,确认安全之后方可留下!曹师傅!”
“属下在!”曹文宗沉声道。
“你派两个得力的手下去查一下那道人的底细!”王文佐道:“切莫让歹人混进府来!”
“是!”曹文宗应了一声,他走出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回来了。
“你倒是小心!”崔云英假作嗔道。
“没办法!”王文佐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盯着你我的眼睛实在是太多了,由不得我不小心!”
“这倒也是!”崔云英目光转向一旁的曹文宗,突然问道:“曹师傅,若是让您口中吐气,最远可以吹灭多远之外的烛火?”
“多远之外的烛火?”曹文宗闻言一愣,稍加思忖之后答道:“回禀夫人,在下未曾试过,也不知道能吹灭多远之外的烛火,不过想必也就五六步吧,再远之外就不成了!”
“五六步?”崔云英微微一笑:“那道人便能吹灭八步之外的烛火!”
“当真?”曹文宗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崔云英看到对方的面色,问道:“这很难吗?”
“嗯!”曹文宗点了点头:“这吹烛比的是人的肺腑五脏之力,吹灭的烛火越远,那这人的肺腑五脏之力便越强。而且从表面上看,那道人只比我多吹两三步,但这吹烛越远,相差的肺腑之力就越大,若那道人没耍什么手段,他的肺腑之力只怕远胜于我!若是可以的话,属下想要去亲自看看!”
“嗯!那就一起去看看吧!”王文佐心知曹文宗是害怕派去探查的人不是那道人的对手,放下汤碗,站起身来。曹文宗应了一声,带上十多个护卫,簇拥着王文佐往崇景师徒所住的偏院走去。
偏院。
崇景睁开双眼,深深吸了口气,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散发出柔和的光。他站起身来,走到院中,正想完成当天的最后一点功课,突然感觉到右手边的灌木丛里有点动静,他不动声色,装做没有察觉的样子,向前走了两步,就好像想要去闻一闻花卉的香气一般。突然他双手伸出,一把扣住灌木丛后的一支胳膊,全身发劲,喝道:“贼子出来吧!”灌木丛中就摔出一个人来。崇景眼疾手快,抢上前去一步,反拧住那人的胳膊,喊道:“普善,快取绳索出来,外面有贼子!”
“且慢!”
屋内的普善尚未有反应,灌木丛的另一边便跳出一个人来,倒把崇景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开口叫喊,那汉子便从腰间取出一块腰牌:“道长莫动手,我俩不是贼人!”
“不是贼人,你们这个时候鬼鬼祟祟的躲在草丛里作甚?”崇景冷声问道。
“我等是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查问道长的底细的!”那汉子赶忙道。
“撒谎!”崇景冷笑道:“你们要查问我的底细,敲门进来询问就是,为何要翻墙而入,躲在草丛里面?分明是贼人,不过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连王大将军的宅子都敢进来偷,我定要将你们两个交给将军府,让你们吃够苦头!”
不待那汉子说话,被崇景反拧住胳膊的汉子已经大声喊道:“老道你有本事就一直别放,乃公一定要给你好看!”
“师傅!”普善提着绳索跑了出来,喜滋滋的喊道:“师傅您真有本事,一来就拿住了贼人,崔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赏赐我们的!”
崇景这时也发现有些不对,这两个不速之客未免也太硬气了吧?硬气的贼倒也不是没有,但跑到当朝大将军的家中行窃被抓的贼还敢大呼小叫,不怕引来人的倒是未曾见过。他犹豫了一下,对弟子道:“普善,你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腰牌之类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
“是!”普善应了一声,伸手就去那汉子身上摸,很快就笑道:“师傅,找到了,您看是不是这玩意!”
崇景伸手接过弟子递过来的腰牌,他借助月光看了看,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确实上面注明了持有者的官职姓名,看来那人说是来奉命查问自己多半是真话。他咳嗽了一声,松开手来,强笑道:“原来是贫道搞错了,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哪个和你这老道是一家人!”那汉子一肚子的怒气,伸出手来:“快把腰牌还我!”
崇景正要还腰牌,院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崇景道长睡了吗?快开院门,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院子里的四个人都吓呆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方才被扭住胳膊的汉子,他一把从崇景手中夺过腰牌,低喝道:“还不快去开门,记住了,方才的事情你一个字也不许提,不然有你的好看!”
“来了,来了,请稍等!”崇景赶忙打开院门,只见院外站着十余人,当中的是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汉子,短须高鬓,头戴短脚幞头,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贫道拜见王大将军!”崇景赶忙下拜道。
“道长不必多礼!”王文佐虚托了一下,径直走进院来,崇景赶忙退到一旁。进院看了看左右,问道:“你们问的怎么样了?”
那两个亲卫已经跪在地上,机灵点的那个赶忙答道:“回禀大将军,小人也才刚刚到,还没来得及询问!”
“嗯!”王文佐不以为意的看了看崇景,又看了看一旁的小道士,径直问道:“小道,你跟你师傅多少年了?”
普善被王文佐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师傅望去。崇景暗自叹了口气,只得道:“普善,大将军垂询,你可一定要照实回答,不然我和你都脱不了干系!”
“是,师傅!”普善没有听出崇景的言外之意,向王文佐看了过去:“回禀大将军,小道是六年前跟随师傅的!”
“那你是怎么跟随你老师的?”王文佐笑道。
“老师来我们村子念经驱鬼救人,我看着稀奇,便跟随老师了!”
就这般,王文佐问一个问题,普善回答一个问题,站在一旁的崇景暗自叫苦,他先前为了顺利脱身,便说自己是茅山宗的弟子。茅山宗是南方有名的大宗,这也是他挟名以自重的把戏,却没想到王文佐居然直接单独询问其缺乏社会经验的弟子,这样一来,揭穿他撒谎的真相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大将军!”崇景跪了下来:“在下并非茅山宗弟子,原先虚言之处,还请恕罪!”
“你不是茅山宗的弟子?”王文佐笑道:“那你干嘛要虚报呢?莫不是有什么好处?”
“大将军您应该知道,贫道的弟子先前冲撞了贵府的车驾,所以贫道就伪称是茅山宗的弟子,希望贵府会看在茅山宗的份上,宽恕一二!”
“这不对吧?”王文佐笑道:“茅山宗在河北没什么势力,只凭区区一个弟子,也能让我家里人对你宽恕一二?说实话吧!”
“这个……”崇景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王大将军竟然思虑如此敏锐,闪电般的抓住了自己方才无意间露出的破绽,这下自己可就麻烦了。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我问你的弟子算了!”王文佐笑了笑,目光转向普善:“小道士,你跟随你师傅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你的师门是哪里吧?”
“我也不知道!”普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