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殿下, 你要这个珐琅斗彩琉璃盏吗!”
“河东君,你想要这些辛弃疾的亲笔手卷吗!”
“小亨,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就每样都给你拿上一点啦!”
张煌言一路搜刮,不多时,这个元军宝库已经连架子上的金粉都被统统刮干净了。
他依旧深感遗憾:“唉,还是草率了, 应该多携带一些拆卸工具前来, 这些装珠宝的盒子拆下来再带走, 不会占那么多空间。”
岳飞听到这里,不禁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的境界。
下一站,他准备去找于谦。
在见到于谦之前,他报以很大期望,毕竟世人都说“赖有岳于双少保”,他和于谦是齐名并称的。
于谦应该也很盼望着见到他,而后倾盖如故,一诉情衷吧!
然而,岳飞通过牌位穿梭前往文天祥驻地,在那里找到于谦的时候,于谦却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直接就从他面前策马飞驰了过去,完全当他这个人不存在。
岳飞:?
不是,你礼貌吗?
“太傅大人,请等一等!”
他在后面飘着,高声呼喊,结果于谦在前面飞驰得更快了,一直等到进入了城中人群密集处,才终于改为缓行。
常德府这里,刚结束了一场攻城血战。
猎猎的旌旗折断在风中,流焰四起,燃尽又飘堕,宛如一簇簇的萤火云集。满城的草木伸向斜阳茕茕吊影,残晖肆意涂抹,将满城都涂抹成无尽的血色。
宋军将士终于打下了这座坚城,死的死,伤的伤,早已疲惫不堪,都在就地休息和治伤。
于谦在凄冷的暮色中勒马徐行,四处张望,极力寻找着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此前,文天祥配合岳飞的计划,坐镇后方,先是收复江西全境,稳定了鄱阳湖—临江—赣水这一条完整防线。
而后又从湘水入潭州,意图跨越洞庭湖水系,平定常德府。
这个任务可谓是相当艰巨。
一来敌众我寡,二来常德府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坚城堡垒,强攻难度很大,三来……
本方的军力实在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自从改朝换代、建国刘宋之后,岳飞直接给军中高层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蒙元从前最擅长的戏码,就是招降一些宋人大将,而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让这些降将继续去招降从前的熟人,引发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譬如,襄阳守将吕文焕开城投降蒙古后,作为向导,带领元军顺江而下。
因为急于表功,吕文焕在鄂、黄、蕲、安庆、九江各地,凡其亲友部曲、门生故吏,统统招揽归降,蒙元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三省土地。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岳飞将这些彼此间存在千丝万缕练习、利益链条盘根错节的前朝大将、宿将们,特别是那些存在变节可能的,尽数赶到了不重要的闲职上,或者直接打发回家。
取而代之的,是一批从前籍籍无名的民间义军首领被提拔了起来,身居高位,镇守各处要塞。
现如今,大宋官军的最高首领是枢密使张世杰,义军的最高首领是溪国公谢翱。
这样做的好处相当明显。
义军首领们品行忠贞,满腔血勇,有事他们是真的上,而且和元人的仇恨不共戴天,个个立誓要血战到底,宁死不降。
而且他们都是百姓出身,深知百姓的苦难,军纪也不错,岳飞又将他们训练了一通,所到之处基本能做到秋毫无犯。
但缺点也有。
那就是义军们从前习惯了各自为战,仅凭一腔悍勇,战术安排上非常不讲究,命令传递和军事部署更是效率低下,需要进行长期磨合。
文天祥作为江西庐陵人,一至江西境内,当地的无数义军和乡亲父老悉数来归附。
他将这乌压压一大群人纠合起来,稍微练了练,也没有过多的时间耽搁,就准备带兵出战了。
打到长沙城的时候,城中群众发动起义,一举拨乱反正,守卫忙古歹被杀,大军或溃散或归附。
文天祥驻军潭州,派下属若干军队分别置寨封锁湘西、南岸、下沚江口各处,自己则修舰列队,准备渡水北上。
因为这一路常年遭到蒙元大军祸患,从最早的兀良合台开始,到现在的忙古歹等人,所过之处尽情劫掠,有时还屠城灭地,数日不封刀。
导致沿途人烟荒渺,民生凋敝,四野残败,昔日房室更是十不余一,即便是幸存者也是生活苦不堪言。
这就导致文天祥不仅要收复失地,更重要的是,还得修整民生,课农筑舍,周抚并济,相当一部分人手都被分化出去,经常要从事军务以外的事。
常德府的守军是蒙元最精锐的探马赤军,早就据险而守,做好了万全准备。
任宋军摆出攻城的火炮,轰隆隆震天而鸣,他们只是兀自岿然不动。
文天祥把控了常德府通向城外的水源,截断运粮小道,随后又行调虎离山计,一把火焚尽了常德府的粮仓。
本打算待城中弹尽粮绝,再从容部署攻城。
不料这些探马赤军根本不做人,眼看没有粮食可吃,就开始肆意屠杀城中百姓,将这些两脚羊充作军粮。
文天祥只能放弃了一切兵法战略,强行突破攻城。
于谦一路行来,唯见尸骸相枕,漫山遍野,探马赤军、其他元人军团和宋军的遗骨纷纷交叠,沃血百里,甚至洞庭湖上游都尽皆流淌成了赤色。
这一战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厮杀进行到了这种地步,本身战力的强弱反而已经沦为次要,真正起到决胜作用的是一方军队的意志和精气神。
文天祥作为文人丞相,本方主帅,丝毫不顾危险,前往第一线亲冒矢石,提剑上阵厮杀,以示必死之志。
宋军士气大振,也随着他一拥而上,势若长虹般从天际呼啸席卷,狂流怒啸,浩浩荡荡,直取高城之上。
怒箭与火炮交迸,铺天盖地流溅,纷纷如雨下。
混乱中,文天祥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矢击中。
他依旧身形清拔,仿佛千军阵前永不会倒下的旗帜,飘然穿云而起,并未有丝毫动摇,也完全没有在人前表露出任何不妥。
直到此刻终于成功攻克了常德府,他才松了口气,觉得可以休息了。
然后就发现自己满身都是血,再也坚持不住,向一边倒去。
倏然降临的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及时从旁边扶住了他,轻握住他垂落的指尖,依稀蕴藏暖意。
一声叹息轻轻地飘落:“先生,我找到你了。”
于谦眉峰紧锁,见他伤得如此严重,自己手也不禁有了点轻微的颤栗。
旁边,岳飞见到这一幕,立刻道:“我知道军中医师在何处,我给你指路,你快送他去处理伤势。”
于谦带上文天祥,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滴落的鲜血淋漓,很快就染透了衣衫,仿佛经冬以后愈发凄恻的梅血。
追随在文天祥军中的医师,是宋末年间非常知名的大医学家罗知悌。
他原本的命运是在宋廷亡国后,随着两宫一起被掳掠北上,囚禁燕京,但两宫早就没了,罗知悌自然也流落在外,后来几经周折,加入江西义军,归于文天祥麾下。
罗知悌将二人一魂迎了进去,丝毫不耽搁,立刻开始了工作。
岳飞见于谦神色苍白,居然比伤员本人还难看几分,便宽慰他道:“子敬的医术冠绝当世,你可以放心了。”
“他可是刘完素的徒孙,朝中太医俱是他弟子或再传弟子,堪称杏林圣手。”
“对了,你等会就带着姜才他们去江陵,上游荆襄也该攻打下来了,除去我大宋一桩心腹大患。姜才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年轻气盛,实在太莽,我平日都不敢让他单独行动,也唯有你可以压制住他。”
不管他说什么,于谦都只是目光凝结在先生身上,一动不动,仿佛怔怔出神,偶尔极为敷衍地应答他一两个字,什么“哦”、“嗯”之类的。
岳飞便也不再同他说话。
就这般在寂静中等了大半个时辰,罗知悌满面倦色地走过来,说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没有生命危险,但接下来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
岳飞笑着拍了拍于谦的肩:“我就说吧,不会有问题的,你这是关心则乱……”
于谦抬头看他,眸中明明白白写满了惊讶:“岳王何时来的?”
岳飞顿时想打人:“我早来了,不然你以为你一直在和谁说话?”
于谦此前宛如游魂一般,身边不管什么人都权当是空气,茫然想了一会,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岳飞无奈,正想继续说两句,特别是接下来攻克荆襄的规划布局,结果于谦早已经将他撇在一边,向罗知悌询问养伤有什么注意事项了。
罗知悌行医多年,很难遇见这么配合的病人家属,顿时感动不已,一口气说了四五十条。
于谦点头,认真地一一记下。
岳飞:“……”
行吧,见到于谦的模样,他短时间内是万万不可能离开常德府了。
岳飞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常德府毕竟是上游重镇,如今宋军主帅重伤昏迷,城池很容易得而复失,军中需要一个可靠且有能力的人坐镇。
还有谁比于谦更合适呢?
他当即就雷厉风行,在宋军中安排起来,让所有人接下来一律听于谦调遣。
众人听闻文天祥的情况,本自彷徨无计,满心茫然,于谦去军营中和他们接触了一下,发表了一通感言,决断了一波政务,众人顿时就心悦诚服,仿佛有了主心骨。
于谦在常德府独坐枢纽,镇压了数次蒙元乱民的反扑,一面极力安抚原住民百姓留在原地,莫要流窜,开仓济危,恢复生产。
如此数日,一切动乱都初步平息,人们的生活也已初步恢复正轨。
他本想等先生醒来,说上几句话。
但这时,张煌言那边已经带着水师进入了平江府,准备开始军事行动,需要他这边北上接应一下。
所以他不能再耽搁了。
离去的那一夜,于谦给先生留了一张字条。
落下最后一笔,恰好是千江月华如练,一轮明月清冷地高悬在穹宇最深处,朗照庭院深处,花树皎洁如雪。
他回眸看了看文天祥,先生在沉睡中容色沉静,苍然的万仞关山皆于眉间沉寂,凛霜吹彻,故梦盘桓,千里寒月依旧眷顾着一片旧山河。
他轻声说:“先生今生今世,一定要长命百岁。”
天明之前,于谦孤身离去,策马向北,一骑绝尘地驶入了茫茫无边的夜色中。
翻过这座远山,姜才带着岳家军主力在那里接应他。
于谦走后大约一炷香时间,文天祥从昏迷中醒来。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的伤口都被妥帖处理过了,恢复得很不错。手边搁着一枝绯色的桃花,明艳如丹砂,花瓣上还犹带几缕朝露,显是新摘下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