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宴席主位,八十五岁高龄的翰林学士刘三吾举起酒杯,一手轻抚白须:
“昨日,陛下钦点老夫为会试主考,因此才特此宴请诸位。”
“坦翁破费,早知是此事,我等当共请坦翁才对……”
“正是,坦翁为国朝三老,士林领袖,由坦翁主考,定当公平!”
“坦翁……”
刘三吾一开口,众人纷纷附和。
在他们口中的刘三吾,就好像一个心胸慷慨坦荡之人,可任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会把南方人称呼为汉人,而将北方人称呼为北人。
更讥讽的是,所有人都还觉得他说的很对,为之附和,追捧。
他们的追捧附和是有道理的,因为刘三吾是南方大儒,与汪睿、朱善三人并称为“三老”。
因为他的名声,朱元璋与朱标、朱允炆爷孙三人都对他多有尊敬。
正因如此,大明的科举制度条例就是由他率领弟子、官员制订的。
除此之外,洪武年间的刑法《大诰》也是由他作序,并且他还主编过《寰宇通志》,这本书可堪称为大明周边国家的百科全书。
当然,以上这些事情,只是他数十年仕途中的冰山一角,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应该就是在朱元璋罢享孟子后,亲自负责对《孟子》一书的删减。
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因为《孟子》之中的部分言论而不喜,所以下旨命令刘三吾主持删减《孟子》不符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言论。
就这样,刘三吾本着一切为了朱元璋统治的思路,对《孟子》大刀阔斧地进行修改,删去将近一半内容之后辑成了一本书,名叫《孟子节文》。
此书成后,朱元璋又下了旨意,规定此书下发全国州县作为科举标准教科书,而且以后科举取士命题,如果牵涉到《孟子》,只允许从《孟子节文》当中去找材料,至于被删掉的八十五篇,科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
可以说,这等于变相地把孟子那些不讨喜的话用科举给过滤掉了。
作为典型的南方文人,刘三吾推崇程朱理学,而反对《孟子》之中的许多“正论”,因此在删减《孟子》一书的事情上,他完成的极为用心。
在他的删减修改下,《孟子》一书变得面目全非,而这也是他此生以为自己最大的成就。
不仅如此,在去年的时候,刘三吾又在朱允炆要求完善下《大明律》,并主动依据自己所喜欢的《礼经》进行《大明律》的修订。
在南方士子看来,刘三吾修的这些书十分贴合他们治学理念,因此大为吹捧。
反倒是北方文人对于被修改的面目全非的诸多文章义愤填膺,对刘三吾多有攻击。
这些攻击,都被刘三吾所记下,而这次他作为主考,自然想要给北方人一些颜色看看。
当然,如果只是个人情感,那还不足以推动他去做这件事,不过伴随着南方富户被朱元璋强行迁至京师,这样的怨气开始形成危机感。
这样的危机感,在入冬后紫禁城中传出朱元璋身体不好的消息后,渐渐转变为了谋划和爆发。
“此次会试,老夫定当会以圣贤之典意命题,好考校天下士子对典籍理解,以此为朝廷筛选出真正的千里驹!”
刘三吾的话说的很隐晦,但在座的都不是蠢蛋,结合刘三吾的经历,众人自然清楚他话中含义。
想到这里,众人纷纷与刘三吾讨论起了古今典籍,并暗中记下刘三吾的倾向。
明初科举,虽然还没有出现后世所熟知的‘八股文’,但对于应试文内容格式已经有着严格要求,偏题那是万万不行的。
命题只是一个题目,真正想要答对,还得看自己所想所写的,与主考心中答案是否一致。
通俗些来说,命题的答案很难被限定,想要登科,最好就是站在考官出题时的想法和角度来作答。
只有了解了刘三吾崇尚什么学派,皇帝喜欢什么理政方式,才能根据这些慢慢写出讨他们欢心的文章。
与刘三吾谈古论今,谈的不是古今,而是当下……
他们高谈阔论,却不知所有的消息都被传到了朱元璋的耳边,只是当下的朱元璋,情况并不好……
“额……”
病痛的呻吟声与药味充斥着乾清宫中,躺在养心殿的拔步床上,朱元璋脸上有种病态的蜡黄。
他的身子比起入冬前消瘦了许多,这位昔日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此刻与普通的病人无二异。
“皇爷爷……”
朱允炆的声音响起,他跪在拔步床前,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的喂食朱元璋。
朱元璋的意识因为病痛而模糊,面对递过来的药勺,他偏过头去不想喝。
朱允炆好说歹说,他总算转过头来喝了一口。
间隙,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走进了养心殿内,就这样静静地等待传唤。
只是当下的朱元璋,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来人是谁……”
朱元璋的声音虚弱,朱允炆听后回头一看,转过头来小声回答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忠。”
“叫他…上前来。”朱元璋虚弱的吩咐,朱允炆听后却面色担忧:“可您的身体……”
“叫……”
“是”见朱元璋这么说,朱允炆也不敢忤逆,而是回头对宋忠传唤:“你上来吧。”
“臣领命……”宋忠是个长相周正,身材匀称的人,因为不苟言笑,不攀富贵才被朱元璋提拔到如今的位置上。
虽然他没有什么才干,但他很听话,能将朱元璋吩咐的事情有条不紊的办好。
正因如此,这次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后,如朱元璋所期盼的那样,将反对迁移天下富户的官员逐一惩治。
回了礼,宋忠走到拔步床边上,跪在朱允炆身后。
他与朱元璋的距离只有两三步,可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看不清他的五官,因此伸出手来,虚摆了摆:“再上前来些……”
宋忠闻言,连忙跪着往前走了几步,直至朱元璋能看清他。
“说吧……”似乎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朱元璋这次不再避着朱允炆,而这一举动也让朱允炆心中一喜,手中握着药勺的力气都大了些。
“回陛下、太孙,翰林学士刘如孙在家中宴请了朝中许多大臣。”
刘如孙就是刘三吾的真名实姓,三吾为他的表字。
对于刘三吾这个文化上的白手套,朱元璋还是很喜欢用的,毕竟刘三吾为他删改了《孟子》,还制定了许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和文章。
正因如此,他才会让刘三吾担任此次春闺会试的主考。
“他说了什么。”朱元璋似乎有片刻清醒,宋忠闻言却摇头:“他与大臣们谈论文章,讲述经义。”
“……”听到宋忠的话,朱允炆看了看自家皇爷爷。
他双目紧闭,似乎在思考,又似乎睡着了。
“允炆,你以为如何……”
就在朱允炆以为朱元璋睡着的时候,朱元璋忽然开口询问他,而他则是小心回答道:“主考在会试前理应避嫌,这刘三吾还是太高调了些。”
虽然刘三吾是东宫的人,但朱允炆还是批评起了他。
他本以为朱元璋会借此罢黜刘三吾主考的位置,却不想朱元璋疲惫道:“没有透露考题就行……天下富户的事情进行如何了……”
朱元璋略过了刘三吾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刘三吾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他眼下没有精力去管这件事。
他关注的地方,是这次天下富民的登籍编册之事。
对此,宋忠也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户部那边,富民册的登籍编册已经完成了一半,如今已经编出直隶、浙江、山东、江西、湖广等十八府四省富民册。”
“十八府四省中,田地超过七顷的富民有七千五百九十七户,户名皆已记下。”
“涉及多少田亩……”朱元璋依旧是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样,但他却能清醒询问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合计……”宋忠迟疑了一些,随后艰难道:“三十七万八千九百七十二顷……”
宋忠的话,让朱允炆心里一惊,他没想到直隶十八府与四省的富户居然掌握了那么多田地。
“允炆,直隶十八府与四省有多少耕田。”朱允炆还未从惊讶中走出,朱元璋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他连忙回答道:“大约不到二百万顷……”
“有口数几何……”朱元璋再询问,朱允炆也如实回答:“大约五百一十万户……”
朱允炆回答结束,朱元璋却不再开口,这让朱允炆明白了自家皇爷爷想说什么。
不到七千六百户,却掌握了接近当地五分之一的耕地,而剩下的五百万户则是均着剩下的五分之四。
拥有这么多财富的富户,只要团结起来,那完全可以将朝廷任命的流官给架空。
他们在地方上的人脉、财富和权力只会越来越大。
更为致命的是,距离朱元璋上次徙天下富民,不过才过去了七年,也就是说这七千六百余户富民在七年前根本算不上富民,而他们只用了七年时间,就兼并了直隶十八府和四省近五分之一的田地。
这样的局面,让朱元璋更加下定了要迁移富户的决心。
迁移富户,为的就是在地方上结束这些富户扩大权力与财富的局面,给百姓留着上升通道。
“爷爷,孙儿省得(知道)您的意思了。”
朱允炆小心翼翼的回答,朱元璋听后也终于再开口道:“你且记得,时常关注着这些富户,若是尾大不掉,便要将他们迁来京师或中都,好教他们知道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孙儿谨记……”朱允炆记下了朱元璋的话,而朱元璋闻言又慢悠悠道:
“北边……兀良哈受了重创,这是个机会……”
“你代朕下旨,调济南、洛阳、开封、北平、太原、常平等仓粮,运抵七十万石至开平,三十万石至大宁,二十万石至吉林。”
“诏令你四叔节制三都司兵马,北巡斡难河。”
“再诏令你十七叔率本部三护卫,高煦率本部护卫,各自北巡兀良哈地面,牵制哈剌兀……”
朱元璋果然再次下令北巡,而对此的朱允炆也松了一口气。
这事情被齐泰预料中了,这也就说明这事情一过,自家爷爷应该就会解除朱棣节制三都司的兵权了。
松了一口气,朱允炆却不放心的询问道:“爷爷,出兵的时日呢?”
朱允炆的这个问题,让朱元璋感觉十分疲惫,但还是勉强开口道:
“七月前、粮食尽数运抵,出兵时日由你四叔审视夺度安排……”
“孙儿省得了。”听朱元璋将一切安排好,朱允炆也放松了些。
他继续喂药,直到朱元璋将那苦涩的汤药饮尽,这才起身行礼离场。
宋忠见状,也起身跟随离开。
拔步床上,朱元璋也在安排好一切后沉沉睡去。
走出乾清宫门,朱允炆没有离开,而是停下脚步,等待着宋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