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份奏疏,不是为了开脱和逃跑,而是为了提醒坐在金台上的那位皇帝。
只可惜,他的这份奏疏被送到乾清宫后,朱元璋却因为连日的操劳而头疼,躺在卧榻上以汤药驱赶头痛。
瞧见这奏疏的他,并未作想其它,只是对朱允炆道:“这杜泽蹉跎半生,却不想只在尚书之职上待了不到二载,着实可惜。”
“要留下他吗?”
拔步床内,喂朱元璋服用汤药的朱允炆也有些惋惜,可朱元璋却摇摇头:“他为人忠直,既然开了口,自然是做好了准备,成全他吧……”
兴许是感觉到身体带来的无力,朱元璋特别清楚年老之后的那种无力感,因此倒也没多想。
只是正因为他的没多想,那份名录终究以皇榜的方式发了出去。
“铛…铛…铛……”
三月初五,在晨钟作响后,整个南京城的百姓都开始了新的一天。
这其中,来自五湖四海落榜的生员们纷纷朝着长安门赶去,渴望成为第一个见证皇榜之人。
然而当他们抵达长安门时,那份皇榜却还未张贴,所有人都在清晨的寒风中苦苦等候。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四周的人越来越多,而那张皇榜,也在万众瞩目下登场。
“让让!让让!”
“贴了!你们说这次的前三甲是南人还是北人?”
“肯定是南边的士子,就是不知道是直隶的还是江西、浙江的。”
“那说不定,万一今年是北边的呢?”
“对啊,江南已经蝉联五次恩科三甲了,是时候让我们北方的士子坐坐这状元位了。”
“哈哈哈……状元位置可不是靠嘴说出来的,而是要真才实学!”
“贴了贴了,你们看……”
在无数读书人的注视下,那张皇榜慢慢被贴平,中榜之人的籍贯与姓名也被昭告天下。
当“洪武三十年丁丑科殿试金榜”这一行字出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静向下看去……
【福建闽县、陈,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江西吉安、尹昌隆,第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
【浙江山阴、刘仕谔,第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
对于一甲榜单,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尽管北方士子有些遗憾,但江南士子霸榜前三已经持续五次科举,倒也没有人多想,因此继续往下看去。
【洪武三十年丁丑科殿试金榜,第二甲赐进士出身十三名】
【直隶武进、芮善,第二甲第一名,赐进士出身】
【浙江钱塘、王洪……】
【江西南昌、邬修……】
【直隶苏州、盛敬……】
【浙江温州、黄淮……】
【江西吉安、宋琮……】
【江西吉安……】
当二甲十三名赐进士出身的籍贯与姓名出现,渐渐地开始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不对啊!怎么二甲都是南方人!”
“不止是二甲,三甲也都是南方人!”
“对!都是南方人!没有我们北方人!”
伴随着人群之中许多北方士子出声,所有北方士子都开始大声不忿了起来。
面对他们的不忿在,许多南方士子也不敢像先前一样回怼,眼下的情况,即便再愚蠢的人,也能发现不对劲。
要知道眼下是洪武三十年,而大明朝的科举已经进行了五次,算上今年就是第六次。
在此之前,北方士子虽然上榜人数确实明显少于南方,但起码都能上榜,并且能占据三成左右名额。
可今年,上榜的都是南方人,甚至大部分都是江南之人,没有一个北方人。
如此情况,南方士子如何敢开口,而北方士子则是在榜上消息片刻的发酵过后开始质疑起了这次科举的真实性。
“舞弊!”
“没错!这绝对是舞弊!”
“够胆的都和我去吏部,我们去鸣冤!”
“对!去吏部鸣冤!”
“走……”
数以百计的北方士子被皇榜冲昏了头脑,成群结队的往吏部冲去,一路上大声叫嚷,诉说着这次科举的不公。
他们的行为,很快就吸引了武城兵马司的官兵,然而面对这群不是生员就是举人的士子,武城兵马司也不敢动手,只能被他们推搡着后退。
渐渐地,丁丑科科举舞弊的消息开始在南京城传开,而坐在吏部衙门之中的杜泽,也脱下了自己的乌纱帽,安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也在他等待的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了……
第178章 得寸进尺
“五十一名进士,居然没有一个北方人!”“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朝廷没有在北边设官学,还是北方没人了!”
武英殿里,刚刚结束早朝的朱允炆才返回武英殿不久,丁丑科舞弊,北方举人跑到明朝吏部鸣冤告状的消息就经宋忠的提醒,传到了他的耳中。
面对这一消息,他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因为所有考卷是他和皇爷爷亲自批阅的,不存在殿试舞弊的可能。
然而,当宋忠提醒他,此次参加殿试的贡士也全是南方人后,朱允炆总算后知后觉了起来。
不是殿试北方人考不赢南方人,而是北方人压根就没有上殿试的机会。
反应过来的他,当即召来了六部都察院的所有大臣。
望着这群六部的大臣们,朱允炆养气功夫十足,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声音却透露着一股寒意。
他将目光放到了暴昭等人身上,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
当他看到暴昭等人低下头去的举动时,他脑中立马想起了自家皇爷爷说过的一句话。
“外臣与你我不是一家……”
回想起这句话,朱允炆便能对暴昭等人隐瞒自己的举动理解了。
他们是想要下注,可自己没能护住江南的豪强们,那他们就只能自己做事来试探皇帝心意了。
“只是一场病,你们便忍不住了吗?”
朱允炆将隐藏在桌案下的拳头攥紧,面上依旧平静,他想要众人给他一个回答。
“此事,需要彻查!”
人群之中,户部尚书郁新第一个站了出来。
在他站出来后,一些官员也纷纷表态,例如甲戌科状元张信便露骨表示:“朝廷此前科举,北方考生都能占据三成进士名额,此次却一人未入,必有猫腻,请太孙下令彻查!”
“请太孙下令彻查!!”
十数名官员躬身作揖,朱允炆见此情况,也对殿上的吏部尚书杜泽质问道:
“杜尚书,你在放榜前,就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朱允炆质问着杜泽,可眼下的杜泽却目光沉寂,面对朱允炆这位太孙的询问他也是缓缓开口道:“回太孙,臣只是将陛下批阅过后的名录,如实张榜发布罢了,科举乃糊名,也看不到考生籍贯,如何能够舞弊作假……”
只是几个时辰,杜泽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居然开始推诿了起来。
面对杜泽的推诿,朱允炆牙关紧咬,养气功夫几乎破裂。
他不明白,昨日还是那副忠直模样的杜泽,今日为何会变得油盐不进,成为一个偷奸耍滑的小人。
“你……”
“陛下万福安康!!”
朱允炆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就传来了唱礼声,所有人听到唱礼的时候,皆心头一震。
朱允炆站了起来,殿内六部与都察院的大臣也纷纷回过身,往殿门看去。
在他们的注视下,昨日才被太医诊断为风寒的朱元璋,却奇迹般的站在了门口。
虽然他的脸色依旧蜡黄,可他的目光却如刀子般锐利,几乎要刨开在场所有官员的胸腔,看看他们究竟长着一颗怎样的心脏。
“皇爷爷!”
“陛下万福安康……”
朱允炆走下金台,群臣纷纷跪下五拜三叩。
待朱允炆走到朱元璋身边,朱元璋却无视了他,径直走上了金台,站着俯瞰那跪下的群臣。
“朕听说,此次取录的进士,都是南方人,没有一个北方人,杜泽!”
朱元璋声音突然拔高,让原本还推诿的杜泽恨不得将头埋到胸中。
“回陛下,此次科举,所录之人皆为南方人不假,但科举以才干取胜,这……”
杜泽还想糊弄,可朱元璋却眯着眼睛质问道:“朕就奇怪了,朝廷从洪武元年以来,已经组织过五次科举,算上这次是第六次!”
“当年第一次科举时,北方战乱刚刚结束不久,北方大地还处于百废待兴,百里无鸡鸣的凄惨局面,但即便如此,那一年的北方士子依旧占了二成名额!”
“此后四次科举,北方士子虽然不如南方士子,但也能牢牢占据三成名额,怎么到了这次,却是连一个名额都拿不到了?”
“这到底是今年的南方士子才干超人,还是有人徇私舞弊,败坏科举!”
朱元璋口中所说的话,一个字比一个字重,每一句话都如重锤,敲打在群臣心头。
前一刻还在朱允炆面前推诿的他们,现在却乖乖匍匐在地,这样的反差让朱允炆面色阴沉。
他还没想好是谁在徇私舞弊,却见宋忠一路快走进殿,走到金台前跪下五拜三叩,而后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