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元末过后南人政治集团瓦解成为淮西、江东、江右、浙西、浙东等派系,但他们抱团的性子却没有一点变化。
这次丁丑科的问题,其实并没有出在北方人和所有南方人身上,而是出在了南人抱团的性子上。
南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而他们的起源来自北宋在南渡后,与金国达成了北人归北的协议。
协议中,南宋将南渡的北人全部捉拿交还金国,而这其中包括的“北人”,不仅仅是平民,还包括了大量北方官宦。
当时宋臣宇文虚中陷入金国,因为担心家人,所以特意派人专程来信,请求南宋朝廷不要将他的家属送往金国。
但是面对宇文虚中的请求,南宋却仍旧按照金国的要求,将宇文虚中在南方的家人全部送往北方。
临行前,宇文虚中的女婿要求将宇文虚中的次子留下,以保全血脉于汉地,然而却遭到了南宋的严词拒绝。
最后,宇文虚中因为试图颠覆金国,整个家族都被烧死在了大街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宇文虚中一家人的事情,而是发生在大部分宋臣身上的事情。
宋金议和后的十数年里,几乎每日都有百姓和官宦逃亡南宋,但是等他们逃入南宋境内后,毫无意外都被南宋守军抓获并送回金国去了。
这种事情,简直就好像日战区百姓逃回抗战区,被运输大队长诱捕送回日战区一样。
为了合理的驱赶北方人,南宋大臣曾经公开质疑北人没有英雄,理由是北人没有奋起反抗,将金国赶走。
这样的‘政治正确’,埋下了南北互相歧视的种子。
朱棣不喜欢在大本堂读书的原因,就是因为大本堂内的先生以南人为主,而他们虽然极力掩饰,但心中却一直鄙夷北方人。
之前,朱棣也就只当他们是自命清高,可从这次的丁丑科举来看,他们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根本不把北方士子当做人,哪怕这其中许多北方士子都是从江南迁往北方的军户子弟,他们却也视他们为叛徒。
“此次事情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北边的百姓恐怕会与朝廷离心离德……”
朱棣叹气一口,他很清楚北方百姓的负担有多重。
在那些南人官员看来,北人每年都要从江南拿走许多钱粮,可他们不知道,那些钱粮根本没有多少用到北方百姓的民生之中,而是都用在了维持北地沿边数十万军队上。
若说洪武初年,北方百姓还需要南方的钱粮牛马才能恢复经济,那当下的北方已经很少有缺少钱粮的情况了。
不仅如此,在赋税的贡献上,北方百姓也不比南方百姓弱。
就拿山西与江南来对比,总体经济并不靠前的山西,在北方诸省中承担的税负是最高的,但是山西人叫苦的声音却远不如直隶、浙江人响亮。
天下田税,往往是每亩五升或三升,唯有山西是每亩一斗者,是以山西之粮在江北独重!
在这个同样靠土地和劳动力增长经济的时代,山西百姓的赋税负担却要比天下许多省份要重得多。
就如人口千万,耕地五千余万亩的浙江省,其夏秋两季赋税不过二百七十余万石,而仅有四百多万人口,三千余万亩耕地的山西,却要上缴二百八十余万石赋税。
即便如此,在山西任职的江南官员,却依旧侃侃而谈,认为北人无功。
回想起这些事情,便是朱棣都会觉得气血上头,因此他不由看向姚广孝,询问道:“老和尚,你说俺爹这次能制服他们吗?”
朱棣的问题,让姚广孝停下了手中佛珠的盘算。
他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复杂:“恐怕这次,陛下不能如殿下愿……”
“你说什么?”朱棣愣了愣,他不敢相信自家老爹居然制服不了江南。
“殿下没发现,陛下已经在交权给太孙了吗?”
姚广孝并不避讳,而是提醒着朱棣:“陛下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古人云七十古来稀,而陛下从去年开始,便多次染病卧榻,陛下的身体,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陛下是要赌自己能制服那群人,还是要将天子权柄交给太孙?”
“……”朱棣沉默了,姚广孝给出了他一个选择题。
面对这个问题,朱棣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他是自家老爹,此刻恐怕不会有比顺利交接权柄更重要的事情。
似乎与朱棣所想的答案一样,眼下的朱元璋,确实没有精力去整治组织这次科举案的富户与士人们了。
第179章 磨刀霍霍
“万岁万岁万万岁……”三月二十八日,伴随着推金山倒玉柱的唱礼声响起,间隔十数日的第二次复阅结束。
为了彰显公正,朱元璋这次在更为隆重的奉天殿开办午朝。
在他看来,他已经给足了南方人面子,而他想要的不过是几个北方人名额罢了,刘三吾和张信都是他亲近之人,应该能读懂他的意思。
然而现实与朱元璋的想法背道而驰,刘三吾与张信等人再次交上来的十二份进士名录中,依旧只有戴彝、尹昌隆这两个参加了这次会试的考生给出了北方人名额,并且名额只占总名额的二成左右。
反观刘三吾、张信等人,他们明明已经读懂了朱元璋的意思,却依旧执拗的给出了全是南方人的奏疏名册。
朱元璋精力已经没有那么旺盛了,他不想与这些人争斗,因此他放下面子,再度询问起了刘三吾:
“难道北方数百名入京参加会试的士子,连一个文章无缺憾的人都找不出吗?”
可是面对朱元璋的隐晦提醒,被特批今日能够参与午朝的刘三吾上前一步,作揖道:
“臣以为,北人士子文章犯禁,皆不得入选!”
刘三吾驳回了皇帝的旨意,这一举动让奉天殿上数百名臣工哗然。
面对他的驳回,饶是朱元璋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布衣皇帝,却也生出几分怒气。
他尽量压着脾气,反问起了刘三吾:“难道朕的旨意,如今走不出奉天殿了吗?”
“陛下的旨意,自然能走出,但这份旨意,恕臣无法接受……”刘三吾摇头跪下:
“这样犯忌讳的文章,怎么能作为进士的敲门砖?”
“若是这次选入,那下次科举,是否还会有贡生以为可以这么写?”
“陛下,恕臣直言,您这样做不是在帮助北方的考生,而是在纵容他们犯禁……”
“够了”朱元璋沉着打断了刘三吾的话,反问起刘三吾与殿上众臣道:
“你们说他们的文章全部触犯忌讳,那是不是说,从下面办学的教谕、到主持乡试的官员,以至主持会试的翰林,这一个个的都是奸臣?”
“怎么?是他们联合这些北方考生来诽谤朝廷,侮辱朕吗?”
“臣……”刘三吾一听朱元璋要给自己扣这么大顶帽子,当即就要解释,但却不等他开口,就被朱元璋打断:
“那是不是说,朝廷里就这些南边的官员是忠臣,而北方的官员就该杀?”
“陛下息怒!!”听到朱元璋的话,不管是南人出身还是北人出身,所有官员纷纷跪拜。
瞧着他们跪倒一片,尽管朱元璋身心俱疲,但他很清楚,他必须得给这群蹬鼻子上脸的人一点颜色看看了。
仔细算来,他也好久没有动刀了……
“传旨,除此次取录的五十一名进士外,着所有贡士于六月初一入奉天殿,再行殿试。”
奉天殿里,当着数百臣工的面,朱元璋算是承认了先前那五十一名南方贡士的进士身份,不过他又单独恩准先前落榜的数百人再行殿试。
只是对此,拜服的群臣中,不少人露出了笑脸。
他们都想到了皇帝的想法,无非就是再考一次,从其中取录北方人罢了。
不过再考一次容易,但取录的名额,却不能偏向北方人。
“万岁、万岁、万万岁……”
唱礼之中,许多人都在盘算应该怎么在六月的二次殿试上再博得一些进士名额,只是他们不知道,朱元璋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退朝!”
一生气,朱元璋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身上的病痛都仿佛被驱散了一般。
他抬头走出了奉天殿,抛下了站在金台下的群臣,甚至连朱允炆、朱济熺和朱高炽三人都未反应过来。
对此,三人面色难看,朱允炆更是深深扫视了一眼群臣。
至于朱高炽与朱济熺,则是第一次了解了这庙堂之上结党成群的危害和力量。
当他们团结起来时,便是他们皇祖父那样的英雄人物,也不得不妥协、屈服……
朱允炆深深看了一眼群臣,随后下了金台,跟随朱元璋的背影而去。
朱济熺与朱高炽见状,也纷纷离开了奉天殿,但他们没有跟上朱允炆和朱元璋,而是返回了武英殿。
他们很清楚,这次的事情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追出奉天殿外,与朱元璋先后上了步辇后,朱允炆这才轻声询问道:“爷爷,不继续查下去吗?”
“你觉得呢。”朱元璋坐在步辇上,瞥了一眼隔壁步辇的朱允炆。
朱允炆沉吟片刻,随后才道:“孙儿以为,哪怕不继续查下去,也起码得杀一儆百,好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面对朱允炆的话,朱元璋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要杀,但不是现在。”
随着这句话说完,朱元璋不再言语,朱允炆则是见他不说,也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次的科举有猫腻,可文章这种东西,解释权通常都是在那群钻研文章的儒生身上。
推翻先前的皇榜,那是自打嘴巴,而且还要消耗大量精力和文官扯皮。
虽说朱元璋感觉自己的病症轻了些,但他依旧不准备与这群文人扯皮,他只要一个机会,那就是杀一儆百的机会,这就足够了,至于对象……
朱元璋脑中闪过了刘三吾和张信,以及其余复阅考卷的那十人。
戴彝和尹昌隆二人领会了自己的想法,还付诸行动,可保全性命,但其余领会了想法却一意孤行的人,朱元璋就不打算放过了。
坐着步舆,他与朱允炆在中左门分开,随后返回了乾清宫中。
在享受宫女们更衣的时候,朱元璋也咳嗽道:“此次复阅试卷的十二人,以及参与会试的考官,除戴彝、尹昌隆二人外,其余人,你尽可操办……”
“臣领命。”
宋忠的声音在朱元璋身后响起,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朱元璋回头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同时摇了摇头:“可惜了,才熟悉就得换人。”
他这般想着,同时不知怎么的,脑中却闪过了朱高煦的模样。
“那吉林城也快开春了,不知那小子几时能收到南边的消息……”
坐回拔步床上,朱元璋缓缓躺下,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倒是在他睡着的时候,二次复阅的消息也开始被有意散出。
在宋忠的推波助澜下,北方考生渐渐得知了此次考官刘三吾和侍读张信等人的名头,更知道了他们两次都未取录北方人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原本并不会有什么,但这次的考官与复阅考卷的官员,大多都是南方人,因此许多北方考生都将此次复阅视为南方官员自导自演的戏码。
如果不是皇帝在六月初一开设的恩科,北方考生恐怕早就把吏部和礼部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