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南京的事迹我听说了,干得不错,给我们长了脸!”
王瑄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去留意江淮这样的小人物,但江淮农奴子弟的背景,加上他在南京连续五年蝉联年级第一的事迹,无疑让王瑄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少目光。
刚才他一时半会叫不出江淮的名字,但看了容貌还是有些印象的。
五年时光,江淮倒也成了一個翩翩君子,而且就他刚才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这个人并没有被南京的浮躁与繁华所吸引沉沦,反而养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气质。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科举对吧?”
王瑄询问江淮,江淮也没有藏着掖着:“学生回来,确实是为了科举。”
“有把握吗?”王瑄询问,不等江淮回答,再度询问道:“你觉得云南应该如何发展?”
“学生没有十足把握,至于云南的发展……”
江淮沉吟片刻,随后才继续道:“学生跟随同窗在其家中看过地图,单从地图与学生的经历来说,云南交通闭塞,尤其是从云南前往四川、贵州、广西的道路。”
“不过,云南也有一项优势,那就是可以沿着河流沟通交趾、三宣十慰。”
“若是蛮莫、景丁、梨花驿的水驿修建好,那云南就可以走水路运送货物前往交趾的海阳、三宣十慰的大古剌、万象,以及南边的甘孛智和暹罗两国。”
“学生算过,单从滇西来说,从陇川前往蛮莫不过二百余里山路,一旦抵达蛮莫就可以利用大金沙江一路南下进入小西洋。”
“且不提这一路上有数百万百姓,单说小西洋沿海各国就有数十个,人口数千万。”
“陇川的环境可以种植桑树,生产蚕茧,发展手工纺织业,然后走大金沙江进入小西洋。”
“走这一条路,陇川能比江南少走一万里海疆,而这一万里海疆起码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滇西的布匹在远洋贸易中,比江南要少三个月的运输过程。”
“以一年来说,滇西布匹前往天竺贩卖布匹,来回也不过两个月,而江南却需要六个月。”
“江南卖一趟,足够我们卖三趟,而节省下来的时间成本,足够让滇西的布匹价格比江南更低。”
江淮出身滇西,自然事事想着为家乡发展,这也让王瑄十分满意,但在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你的想法虽然好,但现在开始种植桑树会不会太慢了,陇川的桑户据我所知不过百余家罢了。”
“况且,朝廷是否会同意让云南走大古剌出海也是一个问题。”
“其次,我云南布匹不如江南布匹精湛,天竺百姓是否会为此付钱?”
王瑄提出三个问题,江淮闻言一个个解释。
“百余家桑户只要集合在一起,以一带三的方式带队,同时桑树苗种下也要三四年时间才能成年,三四年的时间,以一带三的方式,四年后陇川就能发展出数千上万家桑户。”
“出海问题,学生以为朝廷必然会同意,不然也不会耗费心神,让伯爷您修建蛮莫水驿。”
“至于布匹质量,只要滇西布匹价格足够低,那完全可以放弃达官显贵,专攻天竺数千万贫苦百姓。”
“据学生所知,江南一匹粗布运往天竺,价格立马从一百五十文的成本价,拔高到六百文一匹的出售价。”
“若是我们的成本也在二百文以内,那即便只卖五百文,刨除运输成本,最少也能赚取最少二百文的利润,”
“即便每年只能卖出一百万匹粗布,滇西也能获利二十万贯。”
“当然,这是官营的情况,如果是民营收税的情况,那滇西每年则是只有二万贯税收。”
江淮话音落下,王瑄便知道了这厮不是只会卖弄文章的儒生,而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你若是担任陇川知县,你能保证每年收益多少?”
王瑄询问江淮,江淮闻言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开口道:
“若是伯爷能保障大金沙江航道畅通,那学生可以保证陇川每年最少能官营获利四十万贯……”
“不过在此之前,学生还需要朝廷调派太学中研究生物、农业的一些太学士前来帮忙才行。”
“好!”王瑄闻言,当下对江淮高看几分。
他并不觉得江淮在说大话,毕竟江淮和皇孙的事情他也知道,既然东宫那位没有阻拦,那肯定说明江淮有过人之处。
“你只是说了陇川的发展,那云南整体的发展呢?”
王瑄虽然满意,但依旧想要考校江淮。
江淮闻言也不担心害怕,而是不假思索道:“云南的发展,其实主要在河道上。”
“只要云南能控制大金沙江、红河、澜沧江这三条河道,并进而对交趾、三宣十慰产生影响,那就可以通过手工商品对暹罗、甘孛智及三宣六慰地区进行贸易收税。”
“甘孛智、暹罗,以及占城、满剌加、大泥、丁加卢、彭亨等国都或多或少参与了昆仑洲淘金的事情。”“虽然学生不知道他们每年能淘到多少黄金,但毫无疑问,他们现在手里有钱,而朝廷手里有商品。”
“云南要做的,就是将一些江南商品的市场给抢占,这其中例如种植甘蔗来生产糖类,种植桑树来养蚕织布,以及各类陶器、瓷器等等……”
“在贸易问题上,云南比江南更有地缘优势,商品价格也会更低,而百姓也只会选择便宜实惠的商品,这就是我们的优势和发展。”
江淮将自己认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王瑄听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思考了起来。
一时间,正厅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这次回来是要回家一趟对吧?”
思考片刻,王瑄抬头询问,江淮也点了点头。
见状,王瑄便和他交代了起来:“虽说滇西太平,但避免滇南的白衣叛乱北上,你这次回家还是由我派弟兄护送你回去,然后再护送你返回昆明参加乡试,你想什么时候出发?”
“最好明日。”江淮回应道。
“好,明日辰时出发。”王瑄应下,并对自己的护卫交代道:“给他找一个院子,明日你带一小旗兄弟护送他回西江镇,然后在西江镇休整,等他前往昆明府继续护送。”
“如果他能参加会试,我会派人送钱粮过去,你们继续护送他前往北京参加科举。”
“末将领命!”听到自家伯爷的话,千户官虽然有万般不愿意,却还是护送江淮起身前往了衙门某处院子休息起来。
在他们走后,王瑄起身向书房走去,并提笔将江淮的一番见解,加上自己的想法,让人快马加鞭送往了北京。
翌日清晨,王瑄天还没亮就带着数百骑兵向北边的邓川州赶去,那边也遭遇了土司兵包围,他得去解围才行。
不止是他,几乎整个云南的将领都在指挥军队救火。
比起贵州和广西,云南的土司有更多的战略纵深,而云南的地势复杂也给改土归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不过这一切对于急于回家的江淮来说,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从大理前往西江镇足有九百里,即便每日走百里,也需要九日才能抵达。
对于归心似箭的江淮来说,接下来这几日他所表现出的毅力,让负责护送他的千户官方政都不由侧目。
方政是南直隶滁州人,世袭济宁卫千户,如今不过二十八岁。
两年前,济宁卫遭到裁撤,他通过国防大学考试得以率领整编后的济宁卫一千战兵来到云南,与当地的驻军换防,由此开启了他的戍边之旅。
不出意外,这次改土归流结束后,他最少也是一个指挥佥事,不过随着江淮的出现,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按照军令,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他这个千户官都得保护江淮这个家伙。
要知道自己可是统帅千人的千户官,而今却干起了小旗官的活计。
方政不敢非议自家伯爷,可对于江淮,他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本以为江淮也只会夸夸其谈,却不想上了马背后,江淮的马术比他们这群人都要精湛许多,每日行百余里都不吭声。
换做一些官员,别说骑百余里马,就是骑三十里都能要半条命。
交流之下,方政对江淮也兴趣渐渐浓厚起来。
两人在接下来的九日时间里相互交流,得知江淮居然是一对农奴夫妻养大的孩子,方政不由得感到震惊。
在这个时代,便是普通平民能考上生员,那都是了不得的存在,更别提农奴背景的江淮了。
况且,江淮在江宁中学五年连续蝉联年级第一的事迹,也让读了五年军校却一直处于中游水平的方政大受震撼。
几番了解下,他算是知道自己伯爷为什么派遣自己护送江淮了。
这厮,简直就是滇西之地的香饽饽,而且就他愿意回乡从仕的态度来说,这就足够让人佩服。
当下云南虽然每次科举都有十余名进士,但这些进士但凡任职,基本都是选择江南,再不济就是湖广、山东等地,最差也就是四川、陕西,至于云南这种偏远还容易爆发叛乱的地方,通常都不是他们考虑的范围。
这样的情况,也就导致被派来云南的官员,除了负责矿课的官员比较出众外,其余官员基本都是才干吊车尾的存在。
以江淮的才干,进士肯定是没得跑的,毕竟现在科举与中学九科有很多相似之处,即便江淮经史典籍、策论都不行,也能通过其它试卷来搬比分。
在已经知道自己能考上进士的前提下,居然还敢说要回云南为官,这种选择着实令人佩服。
莫说云南这种偏远之地,便是方政家乡的滁州但凡走出一个富户,都恨不得把三代亲戚全部带往京城,视家乡为最困苦之地。
在这样的风气下,江淮这种人,很难让人不产生佩服的心理。
“前面就是西江镇了。”
“终于到了,我到时候得看看你爹娘,看他们是怎么教育的你,到时候我好好学学,等我儿子出生我也这么教育。”
“万一是女儿呢?”
“我呸!”
“哈哈哈……”
谈笑声中,江淮在方政的保护中渐渐看到了远处的西江镇牌坊。
细数时间,他已经有接近六年没有回家了,曾经十六岁的少年郎,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
随着西江镇牌坊越来越近,江淮也看到了一片片稻田,那规模比他出去时大了两倍不止。
田间的那些农民瞧见被官军护送的江淮,也纷纷探出头,看着意气风发的江淮,感觉有些眼熟。
忽的,田间有一个人朝队伍喊了一声:“江淮?”
“嗯?”听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江淮勒马看向田间。
那人见江淮勒马停下,也连忙从田间跑上官道,激动地看着马背上那个身着圆领袍的俊朗青年,尽量冷静道:“你是江淮?”
“你是……”江淮努力辨认了一下,最后才不敢置信道:“高观?”
“对!是我!你居然还记得我!”
站在地上,两腿满是泥巴,身穿打满补丁衣服的高观激动将头上的斗笠摘下,皮肤黝黑,看上去最少二十七八岁。
“你怎么成这样了?”
江淮震惊昔日同窗遭遇,高观虽然读不了中学,但起码也是小学毕业,在这滇西之地谋个吏员的差事,按理来说也十分容易才是。
况且他的姑父也是一个百户官,怎么现在落得这么个下场……
“这……”高观有些尴尬,随着激动渐渐退去,留下的只剩下那种身份上的差距和阶级感,二人之间仿佛出现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