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到来的三年时间里,青川村百姓没有遭受过粮长的苛责,产量该多少税就是多少税。
正如当下,在其它村子交税都略有怨言的时候,这里的村民却积极的排队交税。
一个长宽四尺的板称前排着队伍,两名村民自发来抬粮食,分粮食,作为粮长的程汇元则是坐在一旁,用毛笔记录着各家各户的田亩数量、产量、上缴税粮等等。
百姓们各自帮忙将装满麻袋的粮食上称,得出结果后,按照十税一的税额进行分粮交税。
青川村八十六户,全村五百二十七口人,田地三千八百六十亩。
在人均三亩就是贫困户的时代下,青川村的耕地不可谓不多,只不过……
“好了,都统计差不多了,就只差孔笙的田赋了。”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从早上一直弄到黄昏的程汇元终于露出笑脸。
此时,原本排成长队的百余名百姓都已经带着自家人离开了晒场,留下的只有负责帮忙的两个青壮年。
此刻他们正在把税粮抬入仓库之中,听到程汇元的话,他们擦了擦汗道:
“程粮长,那孔秀才的粮食,凭我们两個恐怕人数不够,不如明日多叫几个人吧?”
“嗯,劳烦你们明日多叫十几个人,到时候我带着村公所的马车过去拉粮。”
程汇元点了点头,随后对二人笑道:“你们也干了一天,我现在去给你们做饭吃。”
“使不得使不得,我们稍许回家吃就行……”
见程汇元那么说,两人连忙摆手,程汇元也笑道:“使得,你们先搬着粮食,很快就能弄好。”
话音落下,程汇元就走进了村公所内开始捣鼓了起来。
不多时,他将桌子搬到了院子里,摆上了油炸花生米、西红柿炒鸡蛋、炒青菜这三道菜和一小盆米饭,同时拿出了一壶米酒,三个酒碗和三副碗筷。
他亲自搭把手,帮着那两人一起将粮食都存入仓库中,随后才张罗他们来吃饭。
农村肉食存放不便,加上杀鸡需要太多时间,而且一只鸡好歹也三十几文,一顿饭吃三十几文,即便对于程汇元来说,也不免有些奢侈。
喝着米酒,吃着鸡蛋与花生米,三人很快便谈天说地了起来。
尽管程汇元年纪只有二十三四,可他毕竟有学识。
山东推行新政十六年时间,年纪三十以下的多少都有过五年的受教育经历,反倒是三十以上的人文盲率较高。
不过他们从不抱怨,因为现在的日子比起之前,可以说好过太多了。
洪武年间固然过得比至正年间舒服,但与洪熙年间相比,那简直差太多了。
在这山东之地,新作物不能说遍地都是,但许多人家都会留出土地来种植新作物,尤其是花生。
作为一亩地能产出一百二十斤,并且能榨出近五十斤油的作物,花生一经传入,便引起了沿海百姓的广泛种植。
在一斤油价三十文的市场下,一亩花生产油价值在一贯五钱,许多人甚至专门种植花生来卖油。
不过种的多,油价自然就下来了。
山东全省种植花生的田亩多达上百万亩,故此山东的植物油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瞬间从每斤三十文下降到了每斤十文。
现在一亩花生的价值也就四五百文罢了,与粮食差不多。
正因油价便宜,所以他们才能吃西红柿炒鸡蛋、炸花生这种比较费油的菜。
当然,这只是山东的油价,而非大明全境的油价。
由于消息滞后性,许多地方还没有开始大面积种植花生,许多地方的油价还很高。
山东产油虽然多,但油运不出去也没办法。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情况,许多地方的资源运不出去而便宜,而其他地方没有资源而昂贵。
正因如此,铁路的修建才显得格外重要。
“程粮长,那我们走了,明早辰时带人来帮你去孔秀才家里取税粮。”
“慢些走,小心点,别睡田埂上。”
“那不会……哈哈哈!”
打趣间,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程汇元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扫了扫院子后,将剩下的饭菜倒入桶里,添上几斤红薯就提着来到村公所后面的猪圈。
虽然年轻,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青川村的里长因为生病前往了县里看病,他与程汇元在村公所后面养了几只鸡和两头猪,还有所里的两匹马。
一匹如今被他骑着去看病了,另一匹则是用来干活的挽马,明日拉税粮便全靠它。
“多吃点,明日好出力气……”
给挽马喂了一斤豆子,又添了一束草料后,程汇元这才回到了村公所内休息起来。
翌日一早,他带着挽马前往了孔秀才家中,而他的家坐落在青川村的清水河旁。
作为一个秀才,孔笙颇有家资,这青川村三千八百六十亩耕地,其中有近一千二百亩便是他的。
当然,这些田地也不一定是他的,但肯定是归他管理的。
凭着这些田地,孔笙日子过的十分滋润,一座占地一亩的三进出院子就足以代表他的实力。
在青川村里,他将耕地租给村民耕种,每亩地按照朝廷规定的收取三成田租。
过去两年时间里,每年都需要程汇元上门催促,他才不情不愿的交出税粮。
他不是没有试图对程汇元行贿,但程汇元不吃这一套。
与往年一样,今年也是程汇元亲自上门催促起了他缴纳税粮,不过这次的孔笙所摆出的架子更大。
敲门过后,程汇元带着村里的十几个青壮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那孔笙洗漱干净,穿着得体的走到了自己那院子的院门前。
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为人白净清秀,与程汇元他们黢黑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他手下有七八个家丁,另还有一个掌事跟随。
走到门前,他站在台阶上俯视程汇元:“程粮长,不好意思,我这田现在归衍圣公府了,属于朝廷的赐田,不用交赋税。”
孔笙搬出了衍圣公府,这让程汇元身后的许多人不免泛起低估。
他们早就认为孔笙和衍圣公府有关系,只是没想到居然关系深到了这种地步。
一时间,众人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按照《大明律》,过往赐田同样需要缴纳田赋,一样是十税一,莫说衍圣公府,就是亲王府也得交税!”
程汇元很犟,用吃软不吃硬这五个字来形容他再适合不过。
不过不管孔笙怎么说,今天这税他都得交,不管他身后站着谁。
“呵呵……我说程汇元,给你个粮长当,你是不是就觉得你特别了不起了?”
孔笙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纸:“你自己看看,这是谁的手书!”
他将信纸丢在地上,程汇元也不觉得羞辱,低头蹲下捡了起来。
这份手书是宁阳知县的手书,上面写的无非就是可以孔笙可以不用缴纳税粮。
面对这份手书,程汇元将它对折放在了怀里,不卑不亢道:
“这手书没有宁阳县的官印,在我这里不管用。”
“至于这份手书,我自会在事后将其上呈兖州府衙门,问问知府大人,这手书到底有没有用……”
“汝母婢!”孔笙闻言大骂:“程汇元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不管什么酒,总之今天你要么交税,要么我用抗税的名义请兖州府兵马司,亦或者宁阳千户所的兵马来让他们帮你交税!”
程汇元不卑不亢,那表情看的孔笙火冒三丈。
程汇元没有提宁阳县兵马司,是因为他知道那手书确实是宁阳知县的字迹,显然对方已经和孔笙同流合污了。
但即便如此,这件事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是吏员,直属吏部管辖,除非吏部和刑部定他有罪并将他开除,不然就算宁阳知县都收拾不了他。
“好好好……我看你真是活够了!”
孔笙压着脾气,程汇元却冷着脸回头对众人道:“大家伙跟着我进去收粮!”
“我看谁敢,谁敢私闯民宅,我就把他乱棍打出去!”孔笙叫骂。
面对他的叫骂,村民们被吓得不敢上前,但程汇元却直接往里面闯。
他做事情有自己的道理,在他看来他是帮朝廷收税,而孔笙也该交税,那就不是私闯民宅,是……“给我动手!”
忽的,孔笙的脾气再也忍不住,他抢过棍子就示意家丁把程汇元打出去。
这群家丁都是三四十岁,根本不知道这么做到底违不违法,故此孔笙一下令,他们便一拥而上,拿着大棒将程汇元打了出去。
“孔笙,你敢打吏员?!”
程汇元也没想到孔笙真敢动手,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孔笙抗税不交。
“我说了,我这田是衍圣公府的赐田,我看谁敢强让我交税。”
孔笙趾高气昂,程汇元扶着被木棍打破皮的额头,当即就在村民的搀扶中踉跄向马车走去。
“老爷,这厮恐怕要去找府衙和军营。”
掌事看到程汇元的举动,当即隐晦提醒起来,毕竟他可是知道自家田地确实在交税的名列中。
“好……”孔笙见状,牙关一咬,当即便对掌事低语起来。
掌事被他所说内容吓了一跳,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多时,程汇元驾着马车离开,而村民们也纷纷散去。
在程汇元走后不久,孔府后门也走出三道身影,骑着马向程汇元离去的方向追去。
几日后,宁阳县外出务农的农民王二在洸府河发现了溺死的程汇元,连忙上奏附近驻扎的宁阳千户所军营。
事情层层上奏,很快便捅到了山东布政使司去。
在事情传播的同时,山东驻西厂百户所也得到消息,并调得了宁阳县仵作的记录文册。
“呜呜呜——”
几日后,随着汽笛声响起,地平线上一辆火车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