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总督府内传出声音:“李谕先生来了吗?快快进来。”
张之洞竟然亲自迎了过来。
李谕感觉有点受宠若惊,人家可是总督,连忙上前道:“晚生李谕,拜见总督大人!”
张之洞道:“不用客气!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少年英雄!”
华世芳在旁也说:“拜见香帅。”
张之洞对两人说:“快点来里面坐,今天真是好日子!”
虽然湖广总督府没有南京的两江总督府那么阔气,不过也并不小。
三人来到大厅后,张之洞立刻招呼左右:“快,上最好的毛尖。”
李谕心想,如果是一百年后,恐怕会上黄鹤楼吧。
张之洞又说:“早闻先生大名,令人神往,吾兴办学堂数年,素来重视西洋科学,但从未见有人可以在西洋于科学一道称雄。”
李谕笑道:“中国如此之大,如果可以正确发掘,人才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若真如此,幸甚幸甚!”张之洞说,“说到人才,不得不提我近些年所设之自强学堂、工艺学堂、两湖书院,如今也正如火如荼开办之中。先生如今已是帝师,并且精通西学,务必对几所学堂提出建议。”
李谕说:“自当竭尽所能。”
自强学堂最出名,就是以后的武汉大学;
湖北工艺学堂,和各地的工艺学堂一样,也是设立在制造局中,主要是学的化学以及机械学;如今这所学校慢慢演变成了武汉理工大学、华中科技大学、武汉科技大学。
至于两湖书院,很可惜在清亡后停办了。
张之洞对于教育,与兴建汉阳铁厂、京汉铁路一样,也是在摸索中前进的,走过的弯路并不少。
最开始的自强学堂设有方言(即外语)、算学、格致、商务四门。
后来甲午战败,张之洞又对自强学堂进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将自强学堂原设的4门课程进行调整,把算学一门移归两湖书院;停止格致,商务两门;将方言一门扩大为英文、法文、德文、俄文4门,之后又增加东文(日语),共计5门。
因为张之洞觉得唯有方言(外语)一门,“为一切西学之阶梯”,学通了外文,“将来格致、商务,即可自行诵译探讨”。再就是中俄、中日近邻,“时局紧迫,两文尤为切实之用”。
但很快,在汉阳铁厂招商承办后,他又将工艺学堂中的化学并入了自强学堂,专列为一门。因为张之洞认为“西学事事,原本化学。化学愈精,则能化无为有,化无用为有用,而获利亦因之愈厚”,“惟化学精奥,非不通西文者所能受业”。
虽然后世人看起来确实挺片面,但时局所迫,无可厚非。
而且铁厂、兵工厂这些东西确实对化学比较看重。
又过了几年,感觉数理科学是西学基础,又把数理科学的地位提了上来。
总之张之洞毕竟是洋务大臣,洋务派最开始考虑的都是实用性的科学,后来经过几十年发展才慢慢认清了西洋科学的逻辑顺序。
也算是一种必经之路,毕竟张之洞虽然曾经在科举时是拿过“解元”,又高中探花的人。科举竞争如此大,说明他必然是聪明人,但对于西学的确知之甚少。
当然,对于现代人来说,大家都是从小这么学过来,脑海中早就无形中建立了科学的正确演绎逻辑。
张之洞说:“这几日可以让若溪(华世芳字)带着先生到各书院视察一番,但今日我们先就汉阳铁厂等事宜参详一二。”
李谕拱手道:“悉听总督大人安排。”
汉阳铁厂在江对岸。
武汉三镇中,武昌现在是总督府所在地;汉口主要是租界区;汉阳则兴建有兵工厂、钢铁厂。
去往汉阳要轮渡过江,张之洞在船上说:“早年间,曾国藩大人与李鸿章大人于各地创立制造局,遍寻相关人才。所得华蘅芳与徐寿二人曾制造出蒸汽船黄鹄号,着实令人振奋。我亦希望寻找懂得如此技术之人才,更进一步。”
然后看向华世芳:“如今所幸有若溪。而过往徐寿先生之子徐建寅也曾为我汉阳钢药厂出力,只可惜他已于钢药厂试制火药时失事殉职。”
李谕讶道:“失事殉职?”
徐寿的大名肯定大部分都知道,毕竟是登上过历史教科书的人。
他曾经与华蘅芳于安庆内制造局造出来一台蒸汽机轮船,也就是黄鹄号,这艘船其实还是木制的,只不过动力用了蒸汽机。
但仅仅凭借草图与一日的参观就造出来,的确不简单。
只可惜后来没有发展下去。
徐寿是个化学家,最出名的贡献应该就是元素周期表里各种元素了:元素名称基本都是他翻译的,确实很到位。
当然也要感谢朱明王朝,为了起名创造了那么多带有金木水火土偏旁的字。
如今只要是学过化学,无形中就已经用到了徐寿的贡献。也是蛮厉害的,毕竟影响的人太多了。
他的儿子徐建寅也是一名化学家,只不过名气弱了一点。
张之洞说:“我们的汉阳钢药厂准备研制一种无烟火药,他是在制造过程中不幸遇难。”
李谕惋惜道:“原来是因为火药,的确太危险。”
现在所有国家都在搞火药,但这东西确实不太好搞,稍不留神整个实验室都能炸飞,所以诺贝尔成就才那么大。
徐建寅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为科学事业牺牲的科学家,值得记住。
到达汉阳铁厂,李谕发现面前场景还是挺壮观的,厂房遍布,烟囱林立,规模确实不小。
大门外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写着“汉阳铁厂”四个大字。
李谕有点好奇,问道:“张大人,如今铁厂产能有多少?”
张之洞对此很自豪:“现在每年可以产出生铁五万吨、钢近三万吨、钢轨一万多吨。”
这话听在李谕耳朵里并没有什么震撼效果,汉阳铁厂以后演变成了武汉钢铁集团(后来重组到了宝武钢铁集团有限公司),武汉钢铁的年产能那可是五六千万吨级别。
如今没什么钢铁,但以后已经到了产能过剩的地步。
不过汉阳铁厂出来的东西质量确实很高,厂里也一直有卢森堡等国的专家,产品和西洋各国比一点不差。甚至2012年时还发现国内有铁路还在用1902年汉阳铁厂生产的钢轨,跨越百年依旧坚挺。
李谕觉得有点纳闷,其实就目前看,汉阳铁厂的规模已经没有问题,也挺成功,不知道还让他来干什么。
李谕只好说:“这种成功的模式倒是可以推广到全国。”
张之洞说:“我也有此意,但所需资金甚具,不见得当地督抚愿意投入;就算愿意投入,也不见得有矿藏。”
李谕想想也是,中国虽然铁矿石储藏量很大,但绝大多数都是贫矿,开采冶炼难度都蛮大。
汉阳铁厂初期投资就达到了500万两,后来又不断追加,而且是向日本借贷追加,总投资太大了。
现在还真是有钱的地方没矿,有矿的地方没钱,非常矛盾。
清政府如今对地方又没有多少统御能力,根本没办法整合资源。
李谕问出心中问题:“张大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张之洞望着铁厂说:“这就是我让你来的缘由了,吾虽然没有学过西洋科学诸科,但通过建厂,多多少少了解到了冶炼行业。几年前,学堂的学生有人留学归来,给我带来了一种薄如蝉翼、光泽耀人的金属,其名为铝。我大为震撼,原来钢铁也可以这样。”
李谕一惊,他绝没想到张之洞竟然挺超前。
原以为会讨论讨论关于炼铁的一些问题,李谕本身对铁也挺熟悉,毕竟学过天体物理的都知道铁是核聚变的最终产物,不会再往上走了。
关键高中化学的缘故,李谕对铁的性质了解还是挺多的,但谁想张之洞却一下子提到了铝!
但转念一想,其实张之洞提到它没毛病。
铝本来就是除了钢铁外用途最广的金属,而且储量极大,在地壳中含量仅次于氧和硅,居第三位。
关键李谕以后非常想涉足汽车产业,汽车产业对铝是真的需求量不小。
李谕问道:“张大人是想要生产铝?”
“是的,”张之洞点点头,“当然,我知道这很难,不过炼铁这么难的事都过来了,我不信这件事做不到。”
李谕沉思一会儿,感觉事情确实可以做,于是说:“我明白了,不知张大人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
张之洞苦笑道:“我手中精通化学的只有徐建寅一人,当初我希望他在研制火药后,进行制铝的研究,但他却出了意外。”
李谕说:“所以说,目前还没有开始。”
张之洞坦诚道:“没错,目前我们对如何制造铝完全一窍不通。”
李谕头有点大,这还真有点不好办,张之洞上来给他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但人都来了,总得搞出点名堂来。
李谕说:“并非不可为,冶炼是工业的基础。而且,今后我说不定还会为张大人带来更多惊喜。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合理劝谏
铝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材料,而且早年间价格几乎等同黄金。当年拿破仑用的餐具据说就是铝制,而其他人都用的银制餐具。甚至1889年时俄国沙皇颁给门捷列夫的奖杯都用铝制造。
差不多到了十九世纪末,铝的生产成本才开始明显下降。
不过总体看,铝的真正大规模应用还是要到几十年后才能发挥出来。但这东西确实也被夸上天了,毕竟还是少嘛。
目前真要应用,无非就是在汽车工业上,本来也该用于飞机,只是一直到一战,飞机也主要是用木头造的,因为大家早期并不认为飞机可以用于军事。差不多到了二战时期,铝合金才开始大规模用于飞机。
当然,现在飞机的材料更好。
张之洞此刻的想法李谕确实能理解,毕竟金属对于现代工业太重要了,不过铝的生产其实并不是很迫切。
但如果可以早点生产确实无妨,而且需求量远不如钢铁那么大,电解铝工艺已经比较成熟,产品价值也高,单单对汽车工业的价值就值得生产,甚至还能产生不小的效益。
此外,李谕觉得就目前情况看,汉阳铁厂紧挨着汉阳兵工厂以及钢药厂,同时在生产火药,他自然不会去动军火,但实际上有一样东西和军火用的一些材料非常接近。
张之洞听闻李谕说可以造出来铝,心情为之一振:“炼铝会不会如同炼铁一样难?”
李谕说道:“回张大人,铝的生产主要需要用到电力,所以我想大人可以酌情先配套电力公司。”
张之洞讶道:“电力?我知道这个。可为什么需要用电,难道不是像炼铁一样?”
李谕解释说:“铝的生产工艺并不相同,需要用到电力。而且说到工业的基础,也非钢铁,严格说就是电力。”
张之洞摸了摸胡子:“电嘛?当年我在广州任职时,李提摩太给我带来过一台发电机,当时点亮了百来盏灯泡,确实感觉很新鲜。听你这么说,除了照明,电还能干别的?”
广州历史上的第一盏灯的确就是张之洞为官时点亮。
不过显然这个时候的国人对电的了解都太少,毕竟看不见摸不着。
不对,摸着就被电了……
李谕说:“工业文明基本就是建立在电之上,它能干的事可太多了。”
张之洞若有所思,“那么说,没有电,也就没有铝?”
“是的!”李谕用力点点头,“反过来说,有了电,也就有了更多别的东西。不用说咱,洋人就离不了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