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谦不急不慢道:“内忧甚于外患,吾执掌学堂多年,曾遇见许多妄图革命维新的学子,但他们的下场惨不忍睹。新式学堂只会助长革命之气,于我大清整体害大于利。”
熊希龄反问道:“山长又有退敌之策?”
王先谦却说:“如今岂不已经退敌?”
熊希龄愕然:“山长,您不会不知道那都是以割地赔款为代价的吧!难道这也是退敌之策?全天下之人都无法接受!”
王先谦不以为意:“一时长短而已,忍辱求全有何不可?”
“就算忍辱求全,山长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勾践再次成为君主?”
王先谦一时语塞:“总归是有办法吧……”
赵尔巽也有点心烦,对熊希龄说:“秉三(熊希龄字),你去电报房拟报吧。”
王先谦起身道:“大人,您一定要三思!”
赵尔巽指着自己的头:“我已经四思、五思了!”
——
身在武昌的李谕看到熊希龄的电报后,想到此前与黄兴及陈天华的会晤,反正离着不远,就决定过去一趟。
上面也说了,如今湖南的教育不弱的。
当然靠着张之洞的经营,湖北也不差。
由于有长江、湘江连着,所以即便还没有铁路,走水路从武汉去长沙并不麻烦。
熊希龄甚至直接来到岳阳等候李谕。
熊希龄登船后,找了一圈就看到了剃发之后的李谕。
“帝师大人,您还真是好找!”
李谕讶道:“阁下是?”
“在下熊希龄,字秉三。”
李谕连忙与他握了握手:“幸会幸会!”
李谕当然听说过熊希龄,毕竟是在北洋政府时期当过国务总理的,还是与梁启超、张謇等人一起出面组的阁。
熊希龄道:“从同乡黄兴处得知您要来长沙后,我迫不及待就要见到您。”
李谕笑道:“也差不了几天。”
“当今四万万人中,想找一个如同帝师一般精通西学之人太不容易了!”熊希龄心情很不错,又说,“不知帝师有没有来过湖南,要不要顺路名楼岳阳楼一看?”
岳阳楼屡遭破坏,清末刚刚完成了一次重建。
李谕穿越前就去过江南三大名楼,于是说:“不必了,只需记得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已经足够。咱们还是尽快兴办起学堂,与岳阳楼一起矗立大地之上为要。”
熊希龄肃然起敬,然后又提到在拟电报时遇到的情况:“如今长沙府内,兴建新学堂尚有一定阻力,而且来自湖南教育界有头有脸的岳麓书院山长。不过新学堂之事,我想新任巡抚赵大人应当会同意。”
李谕纳闷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阻挠的?”
熊希龄说:“书院少了学子,当然不会同意。”
李谕脑瓜子一转,立刻出了一个馊主意:“好说!到时候你给巡抚直接建议,如今朝廷有令,书院变学堂,直接把岳麓书院征做高等学堂,到时候他要是不愿意继续当山长,辞退就是。”
熊希龄一拍栏杆:“帝师就是帝师,这个办法太好了!”
李谕也算顺水推舟,反正按照历史进程,岳麓书院肯定会被并入新学堂,最终成了湖南大学的一部分。
熊希龄接着说:“到了长沙,我把岳麓书院的山长一起叫到巡抚衙门,由您坐镇,我看王先谦他还能有什么异议!”
李谕:“……”
晕,不是让你进言嘛,怎么直接把我兜出来了。
而且一旦山长王先谦知道是自己提议把他的岳麓书院改成新学堂,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想想这位顽固派就会和曲阜的孔令贻不相上下,真是让人头大。
第二百七十九章 白眼观天下
船只驶过洞庭湖,然后经由湘江一路南下,直抵长沙。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铁路,也没机会坐一次内河航运,切身感受一下洞庭湖。
湖南巡抚部院,刚上任的巡抚赵尔巽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创办新式教育作为“新政”的第一急务。
偏偏遇到了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等人的阻挠,无论如何也得压一下他们的傲气。
只不过岳麓书院名气太大,一直无人敢动,毕竟出过这么多大人物。
但这位山长王先谦的确太跳,颇为让人头疼。
此前湖南巡抚陈宝箴,是地方督抚中唯一倾向维新变法的实权派人物。当时就受到了王先谦和门生叶德辉的攻讦,以“滥保匪人”的罪名被罢黜。
陈宝箴的孙子,就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语言学家陈寅恪。
陈寅恪在长沙出生,但因为祖父政坛上的失落,随之回到了江西,陈宝箴去世后,又迁往南京。
赵尔巽看得出来,现在的情况不能任由人才流失,缺的就是西学人才,要是不能办西式中小学堂以及高等学校,肯定会继续落后。
当年曾氏为湖南留下的教育基础岂不中断。
只不过任何新锐举动无一例外都会遇到阻挠,更何况还是晚清。
熊希龄知道巡抚赵尔巽肯定着急于新学一事,带着李谕直接到了湖南巡抚部院。
熊希龄看了一眼衙门外的马车,对李谕说:“山长今天果然在,还好按察使张鹤龄大人也在。”
按察使是执掌一省司法的官员,即提刑按察使司的主官,正三品。
张鹤龄同样是个对近代教育有不少贡献的人,后来还当过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
从这也能看出湘派在晚清时期的地位,牛人太多了,就算是目前,朝中也有人——位高权重的大学士瞿鸿机就是湖南人。
两人进入大厅,熊希龄为李谕、赵尔巽、张鹤龄、王先谦作了介绍。
李谕落座后,熊希龄又悄悄在赵尔巽旁耳语几句。
赵尔巽闻言大喜:“好办法!”
王先谦看了一眼李谕:“尊下就是当朝帝师?连辫子都剪了,有什么资格给皇上讲圣人之学?”
李谕说:“对不起,圣人也没说一定要有辫子。而且我给皇帝讲的都是西学,不管是阿基米德还是伽利略、牛顿等人,都没有留辫子的说法。”
王先谦根本没听过这些人,但还是捋了捋胡须故作镇定道:“他们配称圣人?”
李谕摊摊手:“我可没说。”
巡抚赵尔巽说:“山长,如今朝廷已经下达旨意,要求各地兴建新式学堂。朝廷都这么说,看来是大势所趋。”
“什么大势所趋!”王先谦说,“学啥不好,学洋人?”
赵尔巽说:“新式学堂必然要兴建,不然朝廷会拿我是问。”
王先谦也不敢违抗朝廷的命令,于是说:“抚台大人修就是。”
赵尔巽接着说:“另外,旨意中有一条,为了加快进程,可以学院改学堂。”
“学院改学堂?”王先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尔巽对李谕说:“帝师,您从京城过来,就由您告诉山长吧。”
李谕心中暗暗叫苦,怎么把自己推出来,你一个巡抚镇不住吗?
只好回道:“没错,总督张大人的奏折已经得到了朝廷批复。”
他灵机一动,把张之洞抬了出来。
“湖广总督张大人?”王先谦明显语调有点往下掉。
李谕说:“不仅这位张大人,管学大臣张百熙张大人也联名上奏。”
湖广总督由于兼着兵部尚书衔,是从一品;管学大臣则是正二品。
两个大员的级别相当高了。
王先谦更不敢反对:“既然是朝廷的意思,确实要办。”
“所谓学院改学堂,”李谕顿了顿说,“就是将现有的私塾、书院,改为对应的小学堂或者大学堂。”
王先谦有点琢磨出味了:“帝师的意思难道是?”
“岳麓书院名震天下,自然应当改制为湖南一省地位最高的大学堂。”李谕说。
王先谦差点坐不住了:“就是说,以后我的岳麓书院里要教洋人的歪理邪说?”
按察使张鹤龄笑道:“书院哪里分你的我的,是全省的。而且山长也说了,既然朝廷有要求,当然要遵照朝廷的意思办。”
熊希龄加了一句:“也是为了岳麓书院不至于衰败。”
“放……什么厥词!”王先谦差点爆了粗口,“学洋人的东西,才会让我圣洁书院堕落下万丈深渊!”
赵尔巽喝了口茶:“本督已经下了决定,就按帝师意思来。将来有了岳麓书院的金字招牌,不怕我湖南的大学堂会比其他省份差。”
王先谦大怒,他本来就抵触维新,如今维新派最热衷的新学却直接怼到了自家岳麓书院里,实在无法接受:“书院绝不接受如此荒唐的举措!”
“哎——”赵尔巽说,“今后山长您还是岳麓书院的山长,只不过名头换成了大学堂总办,这名字也好得很嘛!”
王先谦气得脸通红:“抚台大人,如此唐突的决定,实在是让我学院学子们寒心!”
熊希龄咳嗽了一下:“提到学子,既然是新学堂,此前崇尚西学、推举维新而被退学的学生,也要重新招录回来。”
王先谦彻底忍不了了:“断然不行!如果抚台大人如此做,我这山长绝对不会再担任!”
赵尔巽巴不得他走,但还是假装挽留了一下:“山长要三思,岳麓书院离不了您。”
王先谦看得出赵尔巽更加接纳熊希龄的意见,起身道:“道不同不与为谋,在下无法忍受,恕难继续执掌书院!”
赵尔巽立刻假装特别难过:“山长,没了你,书院恐怕难以为继。”
王先谦哼了一声,指着李谕说:“不是还有这位鼎鼎大名、让洋人都佩服的帝师吗,你们找他吧!告辞!”
王先谦甩手走出了巡抚部院。
熊希龄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抚台大人,您装得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