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来还要去买缝纫机,开天辟地的大事只好先放一边。
李谕在马车上心潮澎湃,不住思考着怎么回信。
而对面的吕碧城看他不发一言,以为还在为裤子的事情尴尬着。
他们来到东交民巷的祁罗弗洋行,如今洋行的经营者也是德国人。
李谕来过这儿,老板一眼就认出来了他。
“李谕先生,我看过这几天的报纸,您为什么要如此谈论我们国家伟大的哲学家?”老板忍不住发问道。
李谕只得解释道:“只是一些常规讨论,老板认为我说的有问题吗?”
老板想了想:“好像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实话说我不懂高深的学问,来京城只是做做生意。但报纸上他们都在谈论你的观点,让我不得不也试着阅读了一下。”
李谕问道:“你有读出什么自己的心得吗?千万不要全听信别人的言辞。”
老板说:“实际上,我连黑格尔都读不懂,更不要提后面研究热力学的克劳修斯。只不过出于内心的倾向,我还是认为我们的先贤是对的。”
李谕叹道:“那你真应该好好看看我写的文章,不是只有我在反对,你们德国人自己也在争论。”
老板说:“或许吧,但请您不要怪我直言,我总觉得德国人之间的争论不应该让中国人插嘴。”
吕碧城气愤道:“难道错了也不能说?”
老板挠了挠头:“只是我一点内心想法罢了。”
李谕拉住吕碧城:“无所谓的,没必要争这点小事。”
老板突然说:“不过我想帝师还是有资格的,以您的成就,能够批判所有人。”
老板单独把李谕列举了出来,当然是因为他在科学界如今无上的成就。
只不过李谕也不缺这点专属的尊重感,“我不想批判任何人,只是德璀琳先生不应该先辱没我们中国的先贤。”
老板知道此事理亏,只好说:“我想是德璀琳先生还不够了解中国。”
李谕不想再聊这件事,指着几台缝纫机说:“我们还是谈生意吧,缝纫机怎么卖?”
老板当然不愿意多费脑子,更愿意卖货,有钱不挣是傻瓜,“每台50银圆。”
李谕说:“我买两台。”
他丢下银圆,让伙计装上马车就回家了。
缝纫机没有什么学头,吕碧城很快就能够掌握使用技巧。
李谕确实没接触过针线,甚至上辈子见到缝纫机只停留在非常小时候浅显的记忆里。
但这玩意据说早年可是与手表、自行车并称家庭必备“三大件”的存在。
吕碧城做着女红时,凤铃从外面买菜回来,看到此情此景连忙冲过来说:“大奶奶,这种小事怎么能劳烦您亲自动手!”
吕碧城抬头问道:“什么大奶奶?”
凤铃说:“总之这种事是我这种下人应该做的。”
吕碧城说:“我女红活很不错的,你可不见得比我好。”
凤铃说:“那当然,奴婢哪能比得上您!”
吕碧城说:“还有,你们家先生说了,要平等,不要自称奴婢。”
凤铃说:“大奶奶教训的是,等等,怎么是我们家?”
赵谦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凤铃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说:“我,我先去厨房做饭,您一定不要走。”
凤铃出门扭了赵谦一把:“你个小兔崽子咳嗽什么?脑子一根筋哪?”
赵谦吃痛:“有个进士老爷要找咱家老爷。”
“进士老爷?”凤铃这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人。
来的是朱国桢,也就是今年科举被莫名顶替掉状元的那一位。
“小生朱国桢,特来拜会帝师。”
凤铃忙说:“您快进,老爷正好现在没事。”
然后赶忙让赵谦去告诉李谕。
朱国桢再怎么也是二甲进士,放在封建时代,地位不低。
李谕迎出来说:“星胎兄(朱国桢字)怎么突然光临寒舍?”
朱国桢笑道:“帝师这儿可不是寒舍,我记得此前是荣中堂的府邸。”
李谕将他带到大厅后,朱国桢又说:“此次来是想要投奔帝师,我从报纸上看到您要招募人手,建新兴的企业,我可是大感兴趣。”
李谕一愣:“这可不是仕途。”
朱国桢说:“我知道,但状元张謇都可以经商,难道我就不行?”
“可以是可以……”李谕说。
“那就得了!”朱国桢态度竟然非常坚决,“实不相瞒,您给我的西学各科书籍,我已经读了大半,受益匪浅。我才明白我距离世间真理还有如此遥远的距离,遂顿生念头要跟着帝师您闯荡一番。”
朱国桢侃侃而谈,李谕没想到他竟然对机械学以及化学这么感兴趣。
貌似国内最早开始接触西方科学的,基本都是这样。
毕竟化学相对来说好上手,而且比较有意思;而机械学则很大程度代表了工业革命。
李谕看样子是没办法拒绝了:“好吧,星胎兄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我当然欢迎。”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匠人
两人聊着正欢,有人又找上了门。
进门就高喊道:“通报一下,本人德国公使馆参赞珀·费雪。”
另一间屋中做着女红的吕碧城也听到了,迅速来到厅中。
珀·费雪过几年就会当上正式的德国驻大清公使,此人算是个小“中国通”,修习过多年中文。
李谕迎出来道:“参赞先生,有失远迎。”
珀·费雪直截了当说:“帝师先生,您最近是不是有些言多必失?”
李谕笑道:“参赞先生还会说成语,不过为什么这么讲?”
珀·费雪取出《大公报》说:“帝师先生在报上如此谈论我国的大哲学黑格尔,恐怕不妥,你们应当对我国思想家有足够的尊重。”
李谕道:“如果是黑格尔先生先不尊重我国的先贤哪?又怎么说?”
“那是哲学上的问题,并不是不尊重,而且我也曾读过你们的所谓上古思想家之典籍。我想黑格尔有资格批评他们。”珀·费雪说。
朱国桢可是个正儿八经科举出来的,当下就不服了:“参赞,现在您可是更加不尊重我们。”
“我说的并不是空洞来风。”珀·费雪说。
李谕纠正道:“应该是空穴来风。”
刚才还夸奖他会说成语哪。
珀·费雪拿出一本英译本的《庄子》说:“我想这就是贵国无上的思想典籍吧?”
李谕点点头:“没错。”
珀·费雪得意道:“你看其中这些句子,简直味同吃蜡烛!哪有什么高深的思想?”
李谕也懒得纠正他的成语错误了,低头看过去,是这么一句:“秋天鸟兽身上新长出来的细毛的末端比泰山还大。”
英文直译就是这么尬。
李谕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想明白具体出自何处,朱国桢不太懂英文,问道:“是哪句?”
李谕给他直译了一下。
朱国桢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秋天鸟兽,细毛的末端,比泰山还大?害!明明‘是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果然论对典籍的熟悉能力,李谕和他们这种科举出来的人差太多。
好在此句名气不小,李谕曾经看过。
珀·费雪说:“你们说的怎么不一样?”
李谕说:“参赞先生,这是翻译的问题。如果想要读懂中国文化,靠译本是不可能的。只有深入古籍,懂得文言文,并且了解当时的历史才有可能。”
现在,也包括后世的英译本《论语》《庄子》什么的,都差不多这水平,就算是辜鸿铭比较厉害,也只能是把意思解释得比较到位,英文在表述上根本无法发挥出高度精炼的文言文气势。
李谕穿越前,英国最大的出版社刚刚也出版了《庄子》,可以借此了解一下欧美人如何阅读古籍。
它是由原作翻译到英文,再翻译回中文,内容就是“秋天鸟兽身上新长出来的细毛的末端比泰山还大”这种水平。
朱国桢顿时不觉得洋人多厉害了,哈哈笑道:“参赞先生,你的中文水平还有待提高!”
这就有点难为珀·费雪,实际上就算李谕,对文言文的理解能力也仅限于学校里语文课上过的内容。
朱国桢甚至提笔写了出来,拿给珀·费雪看。
珀·费雪的确没有看过原版《庄子》,确切说是看不懂。
“这难道不是一个意思?”珀·费雪问道。
李谕说:“我再教给你一个中国谚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你看不懂原版,就不要说懂得《庄子》,更不具备批判孔子、庄子的资格。”
“难道你又不是在批判我们的黑格尔吗?”珀·费雪不依不饶。
“不一样,”李谕摊摊手,“我那是就事论事,我从心中尊重他的辩证哲学。但不代表一个思想家说过的所有话都是对的。要不要我们聊聊辩证哲学?”
就算李谕不懂哲学,不过在中国这种无神论社会成长起来,太懂什么叫做辩证了。
珀·费雪张了张嘴:“我们……有机会再聊这个问题。”
李谕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庄子》:“送给你。”
多少有点讽刺意味,但珀·费雪如今已差不多知道自己理解有误,厚着脸皮接过来:“我是懂中文的,用不了多久可以读完。”
李谕戏谑道:“到时候还望参赞大人指摘。”
他可不信对方真能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