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尸体必然是要烧掉的,否则就是细菌温床。
只是按照民间传统,尸体要入土为安,老百姓肯定不同意火化,伍连德只能希望朝廷下圣旨。他发了电报,告知必须焚烧尸体的必要性。
伍连德知道鼠疫杆菌的这种微生物的存在,但清廷的掌权者们并不了解,所以对于朝廷来说,焚烧尸体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摄政王载沣召集了一众大臣商议,但商量了半天,没有人敢下决定,皇族的重臣们只是提了点各种乱七八糟的毫无建树的建议。
很明显,他们想要载沣作抉择。
所有人里,只有外务部的右丞施肇基强力支持焚烧尸体。
施肇基曾经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过书,比较有学识,而且是唐绍仪的女婿,在北洋系中说话挺有份量。
但摄政王载沣实在无法下决定,决定改日再议。他这是在学慈禧,让底下人拟出个确定的意见,不能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责任。
施肇基给伍连德回了电报,告知朝廷的意见。
李谕和伍连德看到后直接跳脚,这边每天死几百个人,连张作霖的士兵每天都有死亡的,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两人连忙给施肇基又发去电报,说明事情已经紧迫到无以复加。
施肇基曾游历诸国,同时了解印度鼠疫的可怕,在收到电报的当夜,急匆匆来到了摄政王府。
载沣正在听戏,施肇基便一直在客厅等着。
听完戏时,夜已很深,载沣挪着步子走出来,看到了等候的施肇基,讶道:“爱卿,何事需要连夜禀报?不会是东交民巷的公使们又有什么幺蛾子吧?”
施肇基取出李谕和伍连德的电报:“摄政王,哈尔滨急电,如果不能尽快火化尸体,鼠疫无法断绝,每一日仍会有几百人死亡。”
载沣头皮发麻,怎么又是这事,他回道:“你也知道,一下子烧掉几千具尸体,在我大清从未有过先例。再者,火化尸体,鼠疫就能好嘛?这事须从长计议,再召开会议。”
开会必然又是互相扯皮,施肇基立刻跪下来道:“摄政王,东北每天死数百人,又有日俄两国虎视眈眈。此事关乎江山社稷,如果焚尸后,鼠疫仍不能好转,臣愿承担所有责任。”
载沣被他逼得有些急,又看他言辞恳切,终于答应:“你去拟旨吧。”
这就看出载沣这人性格上还是比较软的。
施肇基生怕他反悔,连夜拟好圣旨,盖章后差人火速乘坐火车送去哈尔滨。
接到圣旨后,伍连德就让张作霖带着兵宣读后进行焚烧。
不仅如此,伍连德甚至命令把已经安葬的因鼠疫死亡者的尸体刨坟掘墓,挖出来一并烧掉。
这么多尸体,光烧就烧了好几天。
就是从这天开始,疫情的拐点出现。
俄国人和日本人也不再坚持,有样学样,开始焚烧尸体、搞隔离。
新增的死亡越来越少,临近过年时,已经基本清零。
这要比历史上快了一个多月,死亡人数也少了一万多人。
过年的前几天,伍连德下达了解封的指令。
李谕正好可以赶回去过个年,但伍连德却并不想现在就走,他还要观察一阵子,并且整理研究资料。
李谕没必要守在这儿了,能帮着救回这么多条人命,心情已经很好。
伍连德送别李谕,感慨道:“院士先生帮了大忙,如果没有你提供的物资以及提供的有效建议,伍某的行动不会如此快速。”
李谕笑道:“我就是个帮忙的而已。”
伍连德邀请道:“不久后如果举行万国鼠疫大会,院士务必参加。”
毫无疑问,东北鼠疫的扑灭放在全世界都是个非常成功的案例,清廷已经几十年没有高光时刻了,肯定要利用好这个回光返照的机会,大大宣传一番。
万国鼠疫大会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基本都是由伍连德主持。
如果各位参加过学术会议,一定了解主持者一般是什么身份,绝对的业界大佬。
李谕同样有意在近几年推动伍连德获得诺奖。
历史上,他被提名过,可惜那年竞争太激烈,没能获奖。所以必须选个早期相对竞争不太激烈的年份。
以伍连德的成就,拿个诺奖实至名归。
……
从东北出关的铁路,还是要经过天津,李谕在这儿歇了歇脚,看看天津中学的情况。
在学校里,李谕遇到了严范孙和林纾,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名中年人。
严范孙看到李谕后高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东北的情况,帝师不愧国之栋梁!”
李谕说:“都是伍大夫的功劳,只可惜还是死了不少人。”
严范孙说:“加起来不到五万,印度的鼠疫,每周都要死五六万人,你们的成果令各国震惊。”
回到办公室中,严范孙给他介绍了那名中年人:“这位叫做林长民,来京参加咨议局的会议。”
林长民的女儿更出名:林徽因。
民国时期讲究个门当户对,林徽因能与大名鼎鼎的梁启超的儿子结婚,自然说明林家不弱。
李谕同他握了握手:“幸会。”
林长民说:“久仰帝师大名。”
李谕随口问道:“先生代表福建来参加咨议局会议,可有收获?”
林长民无奈道:“连杨度都左右不了立宪一事,要被投入大牢,能有什么收获?”
严范孙岔开话题说:“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
“是啊,”林纾说,“此次宗孟(林长民字)给清华学校、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分别送了一份好礼。”
李谕问道:“什么好礼?”
林纾指着前面的大书柜:“几套西方亚里士多德的全集,而且是最新最全版。据说亚氏为西哲之祖,这套书涵盖多学科,我想定会成为图书馆中借阅次数较多之书籍。今后几年,我也要做件大事,联合多人完成这套典籍的翻译工作。”
李谕穿越前的时代,亚里士多德已经开始被怀疑是否存在了……
李谕看了看,这套书是全英文的,厚厚的几大本,定价很高,问道:“翻译出来恐怕要很久。林师傅,您有看过吗?”
林纾说:“我读过了一部分,我颇感惊讶,一个与我们至圣先师同时代之人,为何能够创造出如此厚的典籍,实在令人费解。”
林长民也说:“想我诸子百家,最厚之《吕氏春秋》不过二十万字,孔夫子的《论语》只有一万多字,而亚氏全集竟有三百多万字。”
历史上,从民国早年刚开始翻译亚氏著作时,就有很多译者都提出过类似的疑问,并非空穴来风。
李谕没有看过这套全集,说道:“可能后人把一些著作强加过去?”
林纾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本人翻译过很多小说,据我所闻,大仲马等人写作小说时,都会有一个多人团队。这还仅仅是小说,而我粗略翻了翻这套亚氏全集,涉及了诸多专业领域的学科,实在令人感觉难以置信。”
李谕现在对这些民国大师的尊重倒是越来越提高了,他们中有不少并没有盲目地崇洋媚外,还是保持着一颗正儿八经探求学问的态度,对于这个风雨飘摇民族自信力跌到谷底的时代来说,真的太难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喜事
以常理看,几百万字的大部头翻译整理,绝对会花费数年甚至十余年。
历史上亚氏的著作在1920年代就开始翻译为中文,不过只是在学术圈里小范围流通,直到1980年代才开始受到追捧。
苗力田先生是专门研究西方哲学的,他后来重新翻译了亚氏全集,他在序言中还讲了亚氏全集的发现过程。
大体就是亚里士多德死后,其书稿被朋友、学生们几经辗转,其中有100年放在一个朋友家的地窖里。
欧洲那个时候又到了罗马时期,亚里士多德死了200多年,到了公元前60年,吕克昂(就是亚里士多德创建的学院)第十一任主持人安德尼罗河才终于拿到书稿开始整理。
苗力田这么充满疑问地写道:
“这是一个伟大传奇的故事,虽然听起来感觉非常凄婉,但是总难免让人产生疑惑。因为吕克昂就是亚里士多德一手创造的,他亲手创造的学校在他去世整整250年当中,没有任何研究亚里士多德的学术论文或者作品流传下来,甚至没有人提到他,这件事情不感到很奇怪吗?
……
更让人遗憾的是,安德尼罗河留下的这部全集,居然也没有流传下来,全都丢了,而且连目录都没有留下。”
他还发现,古代研究希腊哲学的学者,也一句都没有提到亚里士多德。
此后,苗力田又写道,整个罗马时期,仍然没有人提及亚里士多德的存在,查士丁尼大力发展基督教后,更是严重,几乎只允许教会学校存在,讲授神学。
后来阿拉伯人翻译了亚氏全集,13世纪又翻译成拉丁文,不过阿拉伯文的著作也没有任何遗留。
今天摆在李谕面前的这套全集,是柏林科学院花了四十年时间整理完善修订出来的。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后人加入的,早就完全不可考。
这些只是事实描述哈。
话说李谕是真的太能体会国人现在的心情了,是真的信老外说的各种话。
原因嘛,就是自卑呗。觉得咱们自己的文化太落后,要不后来连鲁迅这种大佬都赞同过废除汉字改用字母文字。
直到李谕穿越前,中华开始复兴,大家才慢慢重拾自信,很多以前深信不疑的所谓“公知言论”一个个开始瓦解,大家渐渐发出质疑之声。
质疑本身没啥好批判的,毕竟以前欧洲一直在质疑咱们,礼尚往来嘛。
西方人自己都说,进步是在互相的质疑、批判中成长。
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了点质疑之声,网上很多人就急的跳出来,似乎连讨论讨论都不行。
可能是因为亚里士多德太特殊,是西哲老祖宗,西方的至圣先师。
目前一种主流的观点是,亚里士多德这个人就算不存在,肯定也有个原型,后世一些著作都套到了他头上,毕竟这么多作品全都是凭空出现也不太可能。
就像当初马可·波罗吹元大都一样,西方把亚氏吹过头了。
也就像当时西方人都信马可·波罗,咱们这么多年也都信了西方对亚氏的过度美化。
但马可·波罗也是西方人,咱们自始至终都没主动吹过,所以现在西方貌似有点骑虎难下,圆不回来。
只是他们仍掌握着话语权,全世界大部分人都相信他们的话。
但中国人不一样,你吹科技强,咱无话可说;吹历史吹古代文化,真不该在中国人面前显摆。
咱们太了解了:为啥古代著作字数少?是因为古人惜字如金,书写工具非常宝贵。
那时候知识分子也少,吕不韦编《吕氏春秋》,集合了上千门客花了那么久才一共只有20来万字。
孔子的《论语》只有一万多字,甚至不是孔老夫子一个人搞定,是他的弟子帮着记录整理。
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都有考古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