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说:“我在教育部下发的法令中,已经明确规定初小、师范、高等师范免收学费,教育、科学、文化之经费占比不得少于预算总额15%;地方则要更高。但具体能施行到什么水平,我自己都没有多少把握。”
李谕作为穿越者,知道蔡元培的愿景在民国基本无法实现,和很多命令一样,都执行不下去,仅仅流于纸面。
“义务教育花费非常大,只能政府推动。”李谕说。
张謇听后笑道:“蔡部长现在可是南京政府里最穷的一个,连办公地点都没有。”
李谕尴尬道:“教育部连办公地点都没有?”
蔡元培说:“我向孙先生要过,他说‘此须汝自行寻觅,我不能管也’。若不是江苏都督府内务司长马相伯先生借了三间屋子,我只能像个算命先生一样在大街上支棚子。”
张謇说:“我记得鹤卿还是自己坐着人力车去孙先生那儿领了教育部的大印。他的教育部加起来一共三十个人,包括鹤卿在内,每人的薪水都是每月30元,是临时政府里最精简、开销最少的一个部。”
蔡元培的理念一直带到了此后的北京教育部。
“万事开头难,”李谕说,“蔡部长,在下有个请求。”
蔡元培说:“疏才太见外了,还‘请求’?你直接建议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肯定会办。”
“很简单,只要有大印,能发布命令就足够,”李谕说,“我在上海的大学各方面都准备妥当了,立马就可以开办,希望教育部颁发一道《大学令》,准许我们这些民间人士兴办大学。”
蔡元培轻松道:“原来只是发个命令,那就好说了!我教育部现在唯独还不缺的只剩纸和笔。”
历史上,这道《大学令》要年底才出台。也正是蔡元培的《大学令》,鼓舞了一大批高校出现。
谈话间,赵凤昌收到了一封电报,看后对张謇说:“季直兄按照两边的意见拟好《大清皇帝退位诏书》了吗?”
张謇说:“基本拟好,南京已没有意见,可以发给袁世凯。只是南京方面建议把名字改一改,清室立马消亡,谈不上‘大不大’,干脆不叫‘大清皇帝’,直接称为清帝。”
赵凤昌点点头:“没有问题。”
张謇又说:“为了再给清室找补回一点颜面,南京方面认为可把‘退位’二字改成‘逊位’。逊位有主动让出之意,好听一些。”
赵凤昌说:“想得很周全。”
就像此前提的,现在能找出一个南北双方都接受又有足够的社会地位、同时文采足够好的,貌似只有张謇。
所以拟定清帝退位诏书的任务落在了他的身上。
身为前清状元,张謇写清帝的退位诏书,心中还是挺感慨的。
但不管怎么说,不流血就可以完成革命,是他们做梦都希望看到的局面。
虽然辛亥没有彻底解决所有问题,以后该流的血还是得流,但推翻帝制这一条就足以封神。
赵凤昌立刻安排人发出了电文。
清帝退位诏书字数不多,只有三百多字。
虽然看名字,诏书应该出自宫廷,不过隆裕太后早就没了权力,诏书全文都是在南北双方商定后,由张謇代笔写出,清廷作为待宰羔羊,一点都没参与。
短归短,这封诏书每个字都很重要,尤其最后一句:“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绝对是全篇精华所在。
这句话一下就把格局彻底打开了,不仅采纳了孙先生的五族共和理念,同时要求维系领土完整,对今后绝对是纲领级的指导,意义非凡。
民国风云
第五百一十三章 鹿散于野
清帝的退位几乎可以算中国历史上最和平的朝代过渡。
腊月二十五,距离过年还有一周时,根本没给爱新觉罗家过年的机会,隆裕太后不得不借宣统皇帝溥仪的名义发表了《清帝退位诏书》。
诏书是在养心殿发出,这座从雍正时代就开始作为帝王起居办公的宫殿,终究见证了大清的覆灭。
最后一次举行的朝见,来的不是袁世凯,而是外交大臣胡惟德。
自从上次被良弼搞了一次暗杀,袁世凯就再也没有进过紫禁城,都是派自己亲信代他入朝。
拿到诏书后,袁世凯立刻抄送东交民巷各大使馆,并通电全国。
在一片喜庆中,清朝的龙旗降下,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升起,清王朝就此结束,延续数千年的帝制覆亡。
客观讲,虽然相当大比例的人都不喜欢清朝——毕竟清朝的许多遗留问题还在影响着100年后的中国,但在清朝的最后时刻,还是表现出了一个王朝应有的潇洒与智慧。
它的开始充满血腥与杀戮,甚至结束时也让国家饱受耻辱。
但对于它的消亡,还是选择以温情和敬意去看待一个王朝的消失吧。
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数十年革命运动下最好的结果。
京城的百姓对清帝退位的反应非常自然,估计是这些年见惯了大风浪,——往前推十年,慈禧还被八国联军赶出过京城哪。
至于广大农民,知道这件事就滞后很多了,记得《白鹿原》中有过描述,老百姓听说皇帝退位,先是象征性地哭了两声,表示对祖宗尊敬。然后马上回头打听新的朝代和年号,问问以后皇粮交给谁。清楚之后就互相比谁先剪辫子,因为头上的小辫子早已习惯,一下子剪掉很不适应,都在较劲。
……
上海,福州路一间茶馆,百姓像往常一样喝茶、聊天。
“听说了吗,皇上退位了。”
“你才知道?我的一个亲戚在英国人的报社当差,早就给我说了。”
“英国人的报社消息这么灵通?”
“还不是因为袁世凯给他们说的,要是没有各国大使馆默许,他袁世凯个小赤佬能干出这种事?”
“嘘!你怎么敢说袁世凯是小赤佬!”
“我为啥不能说?革命他出一份力了?现在还想做新朝廷的头头!我们上海刚从武昌手里夺来统领地位,迫不得已让给南京,现在他袁世凯坐享其成,又要在京城继位,以后更不拿我们当回事。”
“怎么会!我听说南京马上派人去迎袁世凯南下。”
“我看他还是别来,要是再把江浙弄成他北洋的势力,更不好办。”
“嗨!你们可别吹了,啥时候你要是能当个江苏都督,再骂袁世凯不迟!”
“我才不当!要我去都不去!”
“你就是嘴上厉害!”
……
李谕喝了一口茶,看到张謇进了门。
“疏才,我来晚了,最近风云聚变,不得安生。”张謇说。
李谕说:“我接到季直兄的消息,立刻过来等着,还给你要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张謇似乎经常来这间茶馆,看看左右说:“我们去他们的内室,清净。”
内室的设计优雅很多,有宋代的古朴感觉。
李谕坐下说:“季直兄作为实业总长,怎么总往上海跑。”
张謇说:“我已递交了辞呈。”
“递交辞呈?”李谕疑惑道,“为什么?”
“难以共事!孙文对中国四五千年之疆域、习俗、施政不尽了彻,又对各国政治风俗之源流未加以融会贯通,”张謇叹道,然后以有些不满的口吻说,“与孙谈政策,未知涯畔。”
李谕说:“孙先生是革命者,多年避于海外,以精神领袖之身份回国,刚开始自然无法完全容纳进来,但毕竟咱们是改朝换代,很多东西要用新的,再加上有这么多具体的部门,大家商量着来不就是。”
张謇说:“我也想商量,但他们执意以汉冶萍公司向日本抵押借款,这一条我绝对不能同意。作为实业总长,我只能辞职。”
汉冶萍公司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与萍乡煤矿联合组建而成,是个超级大的煤炭钢铁复合企业。
汉冶萍公司作为目前整个亚洲地区最大的钢铁企业,在多年的生产后,出产的钢材质量比日本产品更好,日本造铁路也需购买汉冶萍的钢材。
钢铁产业是工业强国的重要一环,日本人对汉冶萍公司早就垂涎欲滴。
更由于它是优质资产,被多次用于抵押借款。
南京临时政府刚成立,财政就处于山穷水尽的窘迫境地,孙文、黄兴等人被迫以汉冶萍公司向日本再次进行一次高达1500万日元的抵押借款。
不用想,肯定不是啥好事。
李谕问道:“是向哪个日本财团借款?”
张謇说:“一个月前,宋教仁与陈其美通过黑龙会的内田良平,向日本三井会社借了30万,这次应当还是要向三井借钱。”
李谕说:“日本人狼子野心,内心想法必然是想控制汉冶萍公司。”
张謇搞了多年实业,同样看出了背后可怕,“所以我坚决不同意以汉冶萍公司为抵押物,后患无穷。此事太炎先生也获知了,他发电报指责了孙与黄。不过孙先生对他解释说,先生等盖未知南京军队之现状也。每日到陆军部取饷者数十起。军事用票非不可行,而现金太少,无以转换,虽强迫市人,亦复无益。”
目前章太炎被袁世凯委任为高级顾问,派去东三省搞实业去了。
不仅张謇和章太炎不同意,社会上反对以汉冶萍公司作抵押的人太多了。
此后,汉冶萍公司慢慢被日资渗透并且控制,日本通过汉冶萍公司获得了大量军国扩张所需的煤铁资源。
让小鬼子舒服,是李谕最不舒服的事,必须得管。
日本对汉冶萍公司做了资产评估,结论是仅仅3000万日元,鬼才信啊。
李谕说:“汉冶萍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日本人对其的估价却只考虑了鸡的价值,心眼太坏。”
“是啊!煤铁对国家何其重要,就连前清旧官盛宣怀都明白不能让日资渗透进汉冶萍,”张謇说,“一国之权犹鹿也,失而散于野则无主,众人皆得而有之,而逐之,而争以剧。”
张謇的话相当痛心疾首。
清朝的覆灭意味着原有政治中心的泯灭,张謇不愿出现秦朝灭亡时“鹿散于野”的情况。
中国这么大,就像一大群鹿,汉冶萍这些重要的公司就是其中的一只鹿。
李谕想了想说:“我可以设法进行借款,而且不以汉冶萍公司为抵押。”
张謇高兴道:“与疏才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我找你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毕竟现在放眼全国,能在洋人地盘把产业做那么大的,只有你。”
李谕说:“借钱无需找日本人。我通过这两年的运作,已经同德国实业部的实权人物瓦尔特·拉特瑙部长建立关系,他同意进行高额借款,我已经争取到4000万马克,差不多相当于2000万日元,换算成银子也有500万两。我可以居中斡旋,再借至少4000万马克。”
张謇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这么多钱一下就解决了大问题!但南京临时政府的事,不能以你的公司作抵押吧?”
李谕说:“可以用马上在上海兴办的数家新企业为抵押物,比如德国出一半钱的药厂。或者直接采用金融手段,这些款项我不出面,仅仅作为担保人,债券反正可以在金融市场上消化。”
张謇思路同样清晰:“现在南京政府愁的正是没人敢接债券,如果能把政治上的事化成商业上的交易,就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