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东说:“学了这么多年化学,肯定希望派上用场。还有,我就不信我们自己造不出碱。”
这时候的纯碱工艺,就是索尔维的制碱法,原材料为食盐、石灰石以及氨。
所以想搞纯碱,精盐是第一步。
目前整个亚洲,包括日本,都没有自己的工厂可以生产纯碱,全是欧美投资的厂子,——纯碱是个货真价实的“卡脖子”高科技产业。
李谕说:“你给兄长以及梁启超先生致信,他们能争取到很多政客支持,然后便可募集资金大搞一场。”
范旭东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找我哥,这个鸟地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李谕笑道:“那我们过两天再见。”
……
回家时,李谕正巧路过“状元理发馆”,看到杨小楼在剪发,于是停车进去给他打了声招呼。
“杨老板,剪发很积极嘛!”
“呦,是李兄!”杨小楼说,“上头一直催着剪发,大家伙本来还在犹豫,倒是梨园的孩子们先剪了发,我一看,就跟着剪吧。”
李谕说:“早晚得剪。”
杨小楼说:“我在街上看到有好多当街的剃头匠,甚至连面摊前都立着告示,剪辫者奖肉面一碗。告示下堆着好多剪下来的发辫,然后被人力车一车一车拉走。”
李谕笑道:“你怎么没顺便讨碗面吃?”
杨小楼眼睛看向对面:“他们说您投资的这间理发店剪发就可以送一顶巴拿马草帽,所以我就来了。”
李谕拿下一顶草帽交给他:“以后你就是草帽小子了。”
杨小楼接过帽子接着说:“李兄,过几天我们梨园成立的正乐育化会要为了一所自有小学筹钱举办义演,登台的除了名角谭鑫培先生以及在下,还有现在京城当红的菊榜探花。”
“什么菊榜探花?”李谕问。
杨小楼说:“就是去年北京各界举办的京剧演员评选,张贴的榜称为菊榜。”
李谕说:“你把这位菊榜探花放在最后说,莫非很有来头?”
“那可不!”杨小楼说,“他的名字叫做梅兰芳,出道才短短一年,已经有盖过谭先生和我的势头。”
李谕心想,原来是梅兰芳,那就不冤了。
“既然是为教育举办的义演,我肯定要捧捧场。”
杨小楼拱手说:“地址在大栅栏广德楼,恭候先生大驾。”
李谕回家后就叫上吕碧城一起去听戏。
吕碧城憋在家里快一年,早就想出去透透气,高高兴兴换了一身漂亮衣服一起出了门。
杨小楼所说的“正乐育化会”是辛亥革命后梨园刚刚组建的团体,会长谭鑫培。
辛亥革命虽然是一次不完全成功的革命,仍然带给了全国所有人以极大震动,推动各界走向欣欣向荣的道路,戏曲界也不甘落后。
以往伶人多从幼时便开始学戏,文化方面很欠缺。有识之士想通过育化会这样的团体向同行们传播新思想、灌输新知识,以提高他们的文化修养,更好地在舞台上塑造人物。
想法是很好的。
正乐育化会为了京戏发展,做了很多切实有用的事,比如他们奏请当局废除了清代以来一直沿袭的相公堂子(有钱人可以嫖宿男旦),极大提高了演员社会地位。
后续梅兰芳等大师持续对京戏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剔除了许多糟粕成分。
曾经京剧艺人在表演过程中为了招徕观众,有很多低俗的东西,梅兰芳为了京剧艺术长久发展,毅然决定摒弃了低俗成分。
李谕带着吕碧城到了广德楼戏院,竟然被拦在了门口:“爷!咱这儿女客不能进。”
李谕说:“大清都没了,戏院还不让女客进?”
门口检票的说:“爷,您别难为小的,这是规矩。”
李谕说:“以前的规矩早该改改了。”
检票者说:“这规矩怕不好改。”
李谕鄙夷一笑,掏出两倍的票钱:“你看这个能不能改改规矩?”
检票者立刻喜笑颜开:“要得,要得!您请进!”
李谕摇了摇头,打着吕碧城迈步向里走,检票者突然又说:“爷,虽然女客可以进,但得走另一扇小门。”
“嘿!”李谕不满道,“你怎么还放半截子屁,话只说一半?”
突然后面有一人呵斥道:“有眼不识泰山!李院士,夫人,不用听他的,二位请进。”
检票的看到后,连忙道歉说:“原来是齐爷的客人,真是不好意思。”
呵斥者是齐如山,如今在京城梨园行里也是位大佬。
齐如山说:“才过了几日又见到院士,当初咱们一起在巴黎看戏剧,如今又在国内一同观戏,真是有缘哪。”
李谕说:“可惜我对舞台艺术仍是个门外汉,只能看看热闹。”
齐如山晓得李谕很有钱,把他引入雅座,然后说:“艺术如果只给懂的人看,不就限制了自身发展?”
李谕说:“先生果然是位优秀的戏曲理论家,说话很有深度。”
齐如山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谕问:“今天的曲目是怎么安排的?”
齐如山拿出一张红纸:“谭鑫培演大轴子,压轴戏由杨小楼担当,梅兰芳、王蕙芳的《樊江关》被安排在倒数第三出。”
(实际上“压轴”指的是倒数第二场,大轴子才是最后一出。)
而王蕙芳是菊榜的榜眼,与梅兰芳可以算同学,不过他的名气很快就落在了梅兰芳之下。
李谕穿越这么久,已经对戏曲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起码听得出台上在唱什么,分得清生旦净末丑。毕竟现在没啥别的娱乐活动。
顺便也想来瞅瞅梅兰芳最初的亮相。
演出如期开始,李谕磕着瓜子有模有样听上了戏,不过该梅兰芳上场的时候,台上出现的竟然成了杨小楼。
李谕疑惑道:“怎么顺序乱了?”
一旁的齐如山说:“刚才戏院老板告诉我,今天梅兰芳还有三场堂会戏,恐怕赶不过来。但有杨老板与谭老板在,估计没什么太大问题。”
戏院显然低估了梅兰芳在戏迷心中的地位。
当台下戏迷发现应该是梅兰芳出场而出来的却是杨小楼时,便推断梅兰芳不会出场,大为不满。戏馆里顿时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育化会负责人赶紧上台,向观众们解释道:“梅兰芳因另外有三处堂会戏要唱,一时赶不过来,倘若能赶回来他一定赶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观众一阵接一阵的叫嚷声打断,他们高呼起来:“他非来不可,不来我们就要求退票!”
“对,退票!”
李谕听到“退票”的声音时差点没崩住,怎么有听德云社相声的氛围了?
齐如山也赶忙上场劝道:“今天的情形,实在对不起大家!但今日之戏,专为教育。诸君虽是来取乐,但对教育没有不热心的,望诸君看维持学校的份上,容恕这一次,以后定当想法子找补。”
他的态度虽然很诚恳,但仍不为观众所买账,有几位观众站起来大声说:
“我们花钱就是来看梅兰芳的,没有他的戏就退票,用不着废话!”
场面直接僵持住,齐如山只能走下台,悄声对李谕说:“疏才兄弟,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把梅兰芳接过来?他演戏的堂会位置不远,如果开汽车,来回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李谕放下手中的瓜子:“好说。”
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成了一个跑腿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自来水
后世摇车牌动辄十几年,如同买彩票,但此时的北京城汽车仍然不多,李谕的汽车绝对是稀罕物。
目前买汽车的多是同时有钱有势,并且思想比较倾向改变的家庭,比如北洋大佬的公子们:袁家公子,还有段祺瑞的儿子段宏业之类。
民国初年不是有个“民国四公子”的说法嘛,袁世凯的儿子和段祺瑞的儿子都榜上有名。这些人年纪轻轻、家财万贯,是兼具官二代+富二代的典型,喜欢各种能够炫耀身份的东西。
估计要比一百年后的“京城四公子”强势太多,——当然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早几年间袁家公子就通过李谕买了汽车。
虽然汽车经海运抵达国内后价格很贵,不过汽车的现实意义不容小窥,让他们先代为宣传,倒不是什么坏事。
李谕与吕碧城开着车,在堂会门口见到了刚刚演完的梅兰芳。
也是巧,他今天的几出戏都是《樊江关》,所以唱完堂会戏都不用卸妆。
李谕把车停在他跟前,说道:“梅老板,齐如山先生让我来接你去广德楼。”
梅兰芳看了一眼李谕,然后说:“啊,我认出来了!您是报纸上登过的科学巨子李谕!”
“梅老板记忆力不错。”李谕说。
“您可是全国一等一的有名人物,能在洋人面前给咱们长脸!我经常看报,咋会不知道。”梅兰芳说。
李谕笑道:“你也会给国人长脸。”
“嗨!我就是个戏子,不丢脸就不错了!”梅兰芳说,然后又问道,“齐爷怎么会让您来接我?”
“因为他不会开车呗,”李谕说,然后打开车门,拿给他一个斗篷,“围好了,上车,我们出发。”
梅兰芳坐上车后,对吕碧城说:“想必您就是李夫人,那位惊动整个京津的才女碧城姐姐?”
吕碧城微微一笑,夸奖道:“挺会说话,有点名角的样儿。”
梅兰芳此时没满18周岁,还算未成年,不过戏园子里的人步入社会一向早,如果没点机灵劲,不可能混出头。
吕碧城突然问道:“万一我不是李夫人呢,而是其他姑娘?”
梅兰芳回答得很快:“绝不会!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吕碧城疑惑道:“怎么看出来?”
梅兰芳说:“您看李谕先生的眼神温柔而不炙热,深情而又淡然,平静中满含关切,这是只有原配夫妻之间才有的感觉。”
吕碧城不可思议道:“只从眼神中你就可以看出来这么多东西?”
梅兰芳说:“那当然!我们唱戏的,练眼神是重中之重,为了练眼神,我曾养了好多鸽子。而且察言观色对我来说也是基本功。”
梅兰芳说得挺现实,民国时期可不是什么美好时代,想要混出名堂,绝不是容易事,要有八面玲珑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