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芮恩施想了想说,“就像理论结合实践,但其内涵要更加丰富。”
特斯拉说:“听起来颇有杜威教授的味道。”
芮恩施说:“有区别,不过这种区别只能你自己去用心体会。”
贝尔笑道:“你似乎已经成了那位几百年前人物的信徒。”
芮恩施说:“我很想引用中国一句很有趣的话,愿为阳明门下走狗。”
“走狗这词不好。”乔治·伊士曼说。
“如果你多了解了解,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芮恩施道,“而且中文这门语言奇妙就奇妙在没有固定语法,用好了什么词语都可以成为我们喜欢的双关语。”
这位老哥目前确实是个中国迷,已经不是常规意义上简简单单的“中国通”。
早在上个世纪末,芮恩施就在威斯康星大学开设了世界上第一门国际关系学课程——《全球政治学》。在美国学术界,芮恩施率先把“中国和东亚问题”纳入“全球政治学”的研究范畴,从而使现代“国际关系学”真正具备了“世界政治”的内涵。
紧接着他出版了二十世纪初颇有影响力的《世界政治》一书,在清末和日本非常受欢迎,不少学者奉为圭臬,就连梁启超都在文章中多次介绍他的作品。
当周诒春等留学生到威斯康星大学留学时,芮恩施认为“道成了肉身”。——能说出“道”这个字,就超过了很多洋人。
此后周诒春执掌清华,便把许多“威斯康星理念”引入到了清华大学的校园文化体系中。
当然了,更不能否认的是,能被美国选为驻华大使,芮恩施绝对是门户开放政策的坚定支持者,最深层次考虑的必然是老美利益。
贝尔他们对中国文化本来就充满好奇,让芮恩施说得更加心痒难耐。
贝尔一连串问了很多问题,芮恩施都从美国人的思维进行了回答,虽然有些不全面,但他们同属一个文化体系,貌似更容易理解。
过了一会儿,上海电报局局长袁长坤敲门进入。
袁长坤曾经是留美幼童,在晚清时代就接触过电报相关工作。
他穿着一身新定制的西装,拱手道:“诸位,本人上海电报局局长袁长坤,非常欢迎大家来到上海。”
贝尔友好道:“电报局嘛,来得比较对路,我这人并不喜欢和政界过多接触。”
袁长坤早就听闻贝尔、李谕等人大名,对贝尔恭敬道:“您是电话的祖师爷,现在我还保留着一台您的电话机。”
贝尔笑道:“老古董罢了,留着有什么用。”
袁长坤问道:“贝尔先生、特斯拉先生、伊士曼先生,你们来中国是为了考察电报产业以及照相产业吗?”
特斯拉为人最直,回答道:“我们只不过想借着科学考察的名义来随便玩玩。”
芮恩施哈哈笑道:“只有伊士曼有做点生意的打算。”
袁长坤遗憾道:“太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我们完全是冲着李谕院士的面子而来,”贝尔吹了口烟卷说,“我哪,是个已经退休的老头,只想到处溜达溜达;特斯拉先生是李谕公司的管理人员,也是个爱到处跑的人;伊士曼先生则是欣赏李谕先生的能力,同时看中了亚洲市场的巨大潜力,同时他作为照相行业人员,如果能在东亚拍几组好看的照片,对他的柯达照相机推广也有益处。”
袁长坤说:“李谕先生值得尊重,要不是他,看来也请不到诸位来华。”
李谕随口说:“袁兄过奖了。”
贝尔现在玩心确实蛮重,成立航空实验协会也是觉得有趣,所以没几句话就又扯到去哪里继续旅旅游的话题上,“李,你在船上咋说的来着,什么看五岳又看黄山,不看这个又不看那个的。到底去哪座山?”
李谕笑道:“如果求近,看看泰山就好,正好铁路经过。”
伊士曼接着说:“还有传言中的长城、紫禁城。”
李谕摊手道:“长城好说,但紫禁城有点难度。”
伊士曼说:“我本来还想给小皇帝拍张照,回去后绝对能登上头条。”
贝尔戏谑道:“要是去了日本国,你是不是也想进日本皇宫,然后给天皇拍照?”
“那也可以!不过日本的皇宫我听人讲过,太小,没有意思,”伊士曼说,“再说现在中国不是已经不再认皇帝了?这种反差感最能抓人眼球。”
伊士曼挺有商业眼光,李谕说:“以摄影的名义进宫的人并不少,有可能通过。”
“太好了!”伊士曼两眼放光,然后问芮恩施,“公使先生,您进过紫禁城吗?有什么讲究?”
芮恩施说:“朝代更替后,我就没有去过,都是在陆军部大楼或者海军部大楼见总统以及议员。”
伊士曼已然跃跃欲试:“通过您递交照会,一定有机会!”
芮恩施说:“回到北京城后,我见到外交部的人员后帮你问问。不久后紫禁城要举办仪式,盛装华服更加适合你取景拍照。”
袁长坤则说:“诸位到了北京,我会提前告诉交通部长,梁士诒先生一定亲自带你们游历。”
交通部在民国时期是个实权派部门,下设电政、邮政、路政、航政4个司,负责管理全国铁路、邮政、电政、航政等事务。
交通部的权限非常广,所以交通系才能在民国初年成为一支非常强大的派系,目前的交通系是梁士诒为首的“旧交通系”,几年后还有曹汝霖的“新交通系”。
不过其实他们还是一家子,多年后梁士诒从日本归国,新旧交通系同时存在。只不过因为梁士诒比较早,才多了个“旧”字。
他们一直聊玩,而冯如则逮着机会就与李谕讨论飞机相关话题。
正好李谕拿出了刚刚设计好的降落伞设计图,对他说:“这件东西能保命。”
旁边的贝尔瞟了一眼,立刻猜到是什么,也凑过来端详起来。
“李谕院士不愧是全世界最重视安全之人,申请了汽车安全带专利,如今又设计了飞机上的降落伞。”贝尔说。
“这可不是怕死,”李谕笑道,“我一直认为,飞机如果不能像汽车一样摆脱冒险属性,一定不会有未来。”
“这句话我喜欢,”贝尔说,“毕竟谁都不想在七八百米甚至上千米的高空中做自由落体。”
冯如明白李谕是理论大师,于是试探地问道:“除了降落伞,先生莫非还做了其他研究?”
“有的,”李谕又掏出一些演算纸,“我对飞机的空气动力学进行了探讨,同时推导了一下最小诱导力公式。”
理论方面是李谕最擅长的。
贝尔看着这些公式,半天才琢磨出一点端倪:“李谕先生难道是要在物理与数学上说明飞机的空气动力学原理?”
李谕说:“好眼力。”
二十世纪最初的十来年,基本上所有飞机设计师都不明白机翼的空气动力究竟是怎样的,机翼的哪些部分会受到更多的空气动力这种细节问题更无从知晓。
所以机翼才会有很多形状,设计的时候全凭直觉。
没错,真的是依靠直觉……
包括莱特兄弟,设计飞机机翼时没有考虑太多,就是借鉴过往经验,然后用了一点初级的风洞数据,接着就靠脑子里的直觉做出了飞行者一号。
但直觉能让飞机诞生,绝不可能让飞机发扬壮大。
贝尔说:“你的数据非常新,是不是来自法国的埃菲尔先生?”
李谕点点头:“我给庞加莱先生发电报,让他帮忙要了过来。”
两人提到的埃菲尔就是埃菲尔铁塔的设计师——古斯塔夫·埃菲尔。
埃菲尔作为土木建筑师,虽然不懂空气动力学,但是他会建造风洞啊!
而且埃菲尔测量了机翼上详细的压力分布,这些数据成了分析空气动力学的第一手资料。
贝尔翻了几页,然后说:“你的数理能力每次都让我非常惊叹,这些复杂的计算就已经难倒太多人。”
他依然不知道李谕有神奇计算器,在分析数据方面,李谕领先其他人太多太多。
特斯拉则问道:“你看得懂法文的数据?”
目前德国科技最强,英法紧随其后,三国文字不同,很多信息并不能及时同步。
相当多有价值的研究论文在德国或者法国先搞出来,一两年后才翻译成英文。
而英文资料即便不翻译,大部分德国和法国研究者也能看懂。
也就是说现在仅仅懂英文是不够的。
李谕说:“数据自然看得懂,法文虽说不太明白,但我夫人的法文水平相当不错,能帮我翻译。”
伊士曼笑道:“太方便了!”
李谕乐道:“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贝尔翻完演算稿后说:“根据后面的力学分析看,你认为硬壳式机身更好?”
“是的,”李谕说,“从达·芬奇最先设计出薄翼剖面开始,偏纯机械学的设计模式就一直统治飞机设计。但如果多做风洞试验,就可以发现硬壳式设计下的流线型机身更符合空气动力学要求。”
冯如说:“但这样僵硬的结构,不就脱离了鸟类翅膀轻盈灵动的原理?”
“你说的就是问题所在,”李谕道,“鸟是鸟,飞机是飞机,完全是两码事,不能参照鸟类的特点来造飞机,前人已经在鸟翼机上失败太多次。而且硬壳式机身拥有更轻的重量、更高的强度,优点很明显。”
贝尔思索了一会儿说:“但这么做会大幅提升成本,而且一旦受到损伤将难以修复。”
李谕叹道:“这就是材料学的问题了,我看好一种新材料,不过应用到飞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
“您指的是硬铝?”冯如问。
李谕点点头,然后安慰说:“即便用不上金属,只是使用木材拼接,也能达到一定效果。”
冯如相信李谕的判断:“咱们就用您的结构做。”
“飞机制造不是太难的事,”李谕说,“我想你更应该快点把那台教练机组装好,好让我赶紧考下来飞行执照!”
第五百四十三章 科学社
吃饭期间,上海电报局局长袁长坤不时来找李谕敬酒,似乎是套近乎,还坚持要给李谕的住宅及大同大学免去电话费和电报费。
住宅倒是无所谓,但大学这种机构发电报打电话蛮多的,每个月的电话费和电报费都不少。
吃完饭后,芮恩施建议大家去听一下中国戏剧。
贝尔此前在万国博览会听过一次,但当时的临时舞台比较简陋,也没有很好的氛围,如今到了上海,乐得去听个原汁原味的。
芮恩施说:“我坐火车时,北京一位当红年轻演员一同来到了上海,他的演出不容错过。”
李谕问道:“梅兰芳?”
芮恩施说:“是的,他现在北京火得真是不像样子。”
老美对中国戏剧相当热衷,其他几人当即决定一同前去。
京剧进入上海相对晚一些,在此之前,上海的戏曲演出活动主要在筑有戏台的神庙和会馆,或者在茶楼、茶馆里搭板为台。
到了咸丰年间,由于战乱的缘故,各地群众及戏曲艺人大批南下,场地狭窄、设备简陋的茶楼戏棚无法满足需要,上海瞬间涌现出一批真正的戏园和戏馆,比如“满庭芳”“丹桂”等知名的。
京剧一经传入便迅速风靡上海滩,上海人起初称之为“京班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