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骂人的水平太高了,康有为想和章太炎掰扯两句,完全是自讨没趣。章太炎身为民国第一“疯子”,要是放开了,能把他骂得精神恍惚。
陈焕章见自己的师傅被这么骂,看不下去了,反击道:“你们就是这么对待至圣先师的?难怪都说革命人一根筋!”
“还轮不到你说话,”章太炎冷冷道,然后根本不再搭理他,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对康有为说,“最近大总统要效法法兰西国之科学院,成立函夏考文苑,我们拟定了名单,对了,没有南海先生哦。”
康有为理顺气息,耻笑道:“我康某人能看得上你们搞的东西?不日之后,孔教定为国教,还科学院?笑死人!”
“好臭,好臭!”李谕捂着鼻子站起身,对章太炎和马相伯说,“两位,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章太炎也伸手在鼻子前不住扇动,“臭不可闻!”
三人走出汇中饭店,李谕无语道:“没想到好好一顿饭被搅了兴致。”
章太炎说:“虽然康南海的说法相当荒谬,不过我却有点担心,说不定真被他搞成了。”
“您是说总统府真的会把孔教定成国教?”李谕问道,“但他们的孔教压根不是过往的儒家呀!”
章太炎正色道:“越是旁门左道,越容易蛊惑人心,不可不防。”
第五百五十章 太炎娶亲
章太炎已经在总统府与袁世凯打了一年多交道,他的判断非常准。
尊孔早有迹象,民国元年年底,袁世凯就下令,每年孔子诞辰各地学校都要举行尊孔祀孔的纪念会。
也不是说这样做完全是错的,但要不要同时祭祀祭祀科学人物?如果感觉牛顿、阿基米德、伽利略是洋人,那为什么不选祖冲之?
所以专门尊孔祭孔显然是有意为之,想慢慢造势。
若是单纯尊孔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绝大多数革命派都明白,袁世凯联合遗老遗少搞尊孔复古明显有深意:尊孔是表象,复古才是本质。
没多久,大总统就颁发了正式尊孔令,称作《通令尊崇孔圣文》。
虽然招致许多议员抗议,认为总统的这种命令“违背约法之信仰自由”,强令所有人再次恢复旧制,明显与民主共和的理念不符。
可袁世凯哪管国会,照样推行不误。
……
李谕带着新一期科学杂志去商务印书馆找张元济印刷时,发现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桌子上是一些经学书籍,看封皮似乎是小学教材。
李谕疑惑道:“筱斋兄要刊印小学课外读物?”
“全是正式课本,”张元济苦涩道,“总统府突然把‘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列入宪法草案。教育部迫于压力,下令全国学校编纂关于修身及国文的教科书,而且必须采取孔夫子言行及经训,如果选择他家学问,必须与孔门同源。”
李谕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快,叹道:“果然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
目前只是开始,此后一年内,北洋政府又发布了《特定教育纲要》,规定各学校崇拜尊奉儒家古圣先贤;尊孔以端基,尚孟以致用;各学校一律恢复读经。
为了深入贯彻,随后还发布了《国民学校令》《高等小学令》《预备学校令》等,说白了都是为推行尊孔读经而公布。
袁世凯是个聪明人,深知教化乃立国之本,窃国亦自兹始。
张元济更加无奈:“我们刚刚印出几十万册国文教科书,只能全部废弃,转而印制新要求下重视经文的国文教本。辛亥之革命虽成功,但民主共和的观念却并未深入民心。本来通过小学教材能一点点改变,只是才一年,竟然就改了回去。”
李谕说:“革命形式上成功了,但精神上还远远不够。”
现在孙黄等革命派以及国会都毫无办法,李谕自然无能为力。好在知道未来发展,这属于必经的坎坷,躲也躲不过。
留下稿子后,李谕便返回了豫园。
没几天,章太炎在哈同花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西式婚礼。
李谕登门贺喜,44岁的章太炎与小他14岁的妻子汤国梨满面春风地迎接宾客。
章太炎的第一任夫人十年前便去世,留下了三个女儿。
送上贺礼后,李谕见到了章太炎与汤国梨的媒人蔡元培。
李谕笑道:“月老先生点了一手好姻缘。”
蔡元培说:“当时太炎先生不改狂气,要在报纸上登报征婚,那可是民国第一回,虽然反响不小,可惜无人应答,甚是尴尬。最后还是我托人将汤姑娘介绍给太炎先生。”
李谕问道:“登报征婚确实符合太炎先生的作风,但什么条件这么苛刻,竟然无人应答?”
蔡元培掰着手指头给他讲起来:“太炎先生列举了五项要求,其一,鄂女为限;其二,大家闺秀;其三,文理通顺;其四,不染学堂中平等自由之恶习;其五,有从夫之美德。”
“鄂女?”李谕想了想说,“太炎先生是浙江人吧,为何一定要湖北姑娘?”
蔡元培说:“听他自己说,湘女多情,鄂女多音。湖北人口音里有很多古音遗存,太炎先生本人就在研究古音,所以想娶一个湖北女子。”
“有意思,”李谕又问道,“汤女士是湖北人?”
“不是,”蔡元培摇摇头,“她也是浙江人。”
李谕笑道:“第一条就无法满足。”
“即便如此,太炎也高兴得很。”蔡元培说。
李谕说:“第二条和第三条我可以理解,但第四条与第五条似乎又有些矛盾。太炎先生作为革命人士,为什么要求妻子遵守三从四德?”
蔡元培说:“外在与内在总归不一样,太炎先生在社会上崇尚新思潮,但家庭生活中却是个比较传统的人。”
类似情况在民国名士中一点都不罕见,李谕也就见怪不怪。
章太炎的新婚妻子汤国梨也不是寻常女子,她是浙江才女,还是女权运动的先驱。
在家庭生活中她又是个聪明的女人,处理得非常好。
能娶到这样的老婆,章太炎自然喜不自胜。
到场的名人不少,孙黄两人以及陈其美全部来了。
章太炎即便与孙中山有一些私交上的不和,但理念上并不冲突。
他别扭着走向孙黄几人,黄兴诧异道:“太炎兄怎么腿脚突然不好了?”
章太炎说:“洋人的皮鞋实在难受,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忍耐的。”
李谕眼睛尖,看了一眼后说:“太炎先生,你左右鞋穿反了。”
孙先生哈哈大笑:“太炎确实需要个操持家务的夫人,竟然皮鞋都会穿反。”
章太炎尴尬地调换过来,解释道:“以前我从不穿皮鞋,以后也不会再穿。只是结婚礼服须搭配皮鞋,无奈为之。”
客人全部到齐后,大家纷纷落座,李谕与蔡元培坐在了一起。
李谕随口问道:“孑民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蔡元培说:“我想再去国外深造几年。”
李谕问道:“去哪?”
“法国,”蔡元培说,“之前我在德国留学几年,这回换个地方。法国历史也算悠久,与英国一样在世界上有很大影响,近两三百年法国在科学、哲学、艺术方面有辉煌成就。而且法国首先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是大革命的故乡。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新的精神财富。”
“法国是个好去处,”李谕说,“半年前留法勤工俭学会派送了一批学生,将来有孑民兄领导,最让人放心。”
“不仅带领学生,我自己也要深刻学习,”蔡元培说,“在我看来,必须向先进者学习,自我才可成长,国家亦然。古希腊吸收了埃及、腓尼基诸国文化;当今的欧洲则是吸收了希腊、罗马、阿拉伯诸国文化,才焕发出强大生命力。
至于我们,自秦汉以后,邻邦均蛮荒落后于中原文明,没有可以借鉴者。唐宋时期与多国交流,致使文化大放异彩。但紧接着元代至今的六百余年,又几乎没有新的文明可滋养补充。”
李谕说:“西方文明现在确实先进,不过也并非全是精华。学习西洋,咱们得审慎一些。”
“疏才兄弟总结得太到位了,难得的人间清醒,与你谈话总是令我有所收获,”蔡元培举起酒杯说,“来,咱们干一杯!”
放下酒杯后,蔡元培又说:“我已预感到时局会变化,孙先生的二次革命理念太难成功。”
李谕笑道:“太炎先生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聊政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蔡元培说,“疏才兄弟,我早就说过,本人非常看重你。你这样的有为青年是国之希望。现在中国缺少一个‘一言而为天下法’式的导师一样人物出来说话,主持公理;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能超越政治而为举国所尊奉、信从,使国事的是是非非有一个权威来裁判。而想要让这等人物在中国出现,只能靠教育青年。”
“孑民兄的话有千斤重,我能做的仅仅是在科学与教育方面尽一点薄力,”李谕说,“而且民主时代,最怕的不就是一言堂吗?”
“也是!哎,真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蔡元培叹着气说,“但看着康有为那样的人举着孔教会的旗帜欺骗大众,我就心中有气,他心中想的根本不是四万万民众,而是一小撮人的核心利益。”
“他也只是枚棋子,自己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李谕说,“等我们也有了广泛深远的思想启蒙,谁是跳梁小丑一看便知。”
蔡元培说:“可惜卓如(梁启超)仍旧未能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竟然一同上书立孔教为国教。”
李谕说:“卓如兄倒是一片公心,或许在他看来,现在需要强人统治,即便认为袁大总统有诸多缺点,也要帮一帮。”
蔡元培无奈道:“孰对孰错,即便看得出,也要靠时间一点点验证。”
再喝了几杯酒后,蔡元培又问道:“疏才兄弟最近可有再往欧洲的打算?”
李谕说:“应该会去一趟,不然未来几年怕是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蔡元培问道,“还不想去就去?”
李谕说:“现在欧洲剑拔弩张,不出一年必起战端。”
“从报纸上看,现在的欧洲确实就像一根紧绷的箭矢,”蔡元培说,“但欧洲是文明国度,总不至于说打就打吧。”
李谕道:“打起来就是狗咬狗了,而且势必咬死对方才罢休。欧洲的矛盾无法调和,最可怕的是他们人人渴望战争。”
蔡元培说:“这不就像美国南北战争时,所有人都希望战争早点打起来。”
“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了,”李谕说,“这帮老爷们欺负人欺负惯了,早忘了什么叫痛。殊不知一个人可以热爱军事,但只有傻子才会喜欢战争。”
蔡元培说:“喜欢战争的还有政客。”
李谕叹道:“在他们眼里,战争可能真的只是政治的延续,谈不上喜欢战争。”
蔡元培说:“不管时局如何,我也要去法国学习一段时间。”
李谕说:“总体上看,巴黎肯定安全,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巴黎见次面。”
好在这次他不是去德国留学。
……
婚宴结束后,李谕接到了京城发来的电报,随即动身回去一趟。
清华学校要选派新一批学生留学,李谕在火车上就拟好了理科方面的试题。
他能明显感觉到学生水平的提升,拟的题目一年比一年难度大,估计用不了两年,就能出到正儿八经高考大题。
作为应试教育下的集大成者,李谕出题出得越来越顺手,甚至一些美籍教师都会把他拟定的题目寄回美国学校使用。
说不定再过几年,市面上就会出现挂李谕名的“名师题目集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