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的款项拉特瑙显然要跑跑手续,这段时间李谕便可以安心前往目前学术界的顶流——哥廷根大学。
“希尔伯特教授!”李谕看到他后立刻迎了上去。
希尔伯特说:“李谕先生,你能来太好了!”
李谕说:“这次我特意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希尔伯特看到李谕骑着的那辆自行车:“是它吗?”
李谕说:“之前我来的时候就发现哥廷根似乎特别喜欢自行车,所以给您买了一辆。”
希尔伯特高兴道:“我真是太喜欢了!”
两人随即并排走向校园。
李谕问道:“教授,我还是无法理解,您为什么突然对物理学感兴趣了?要知道,现在您可是全世界最好的数学家,突然学物理学,感觉有点……”
“有点不务正业?”希尔伯特笑道。
“恕我冒昧。”李谕说。
自从去年庞加莱去世后,究竟谁是活着的最伟大数学家,已经毋庸置疑。
而希尔伯特作为数学科目领军人,却突然搞起了物理学。
希尔伯特说:“曾经还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证明费马大定理,我是这么回答的:干吗要杀死一只下金蛋的鹅呢?”
李谕这才知道此话出自希尔伯特之口。
希尔伯特接着说:“至于我为什么研究物理学……你,想听实话吗?”
李谕说:“当然。”
希尔伯特说:“我知道你虽然涉猎广泛,本质上还是一名物理学家,希望我说的话不会打击到你。”
李谕笑道:“请讲。”
希尔伯特说:“这十多年来,物理学显然已经取得非常辉煌的成就,诞生了相对论以及量子两个新生理论。可我作为一名数学家,却感到在物理学家的胜利中还缺少某种秩序。”
李谕说:“愿闻其详。”
希尔伯特说:“在理论物理中,常常会遇到许多未经证明的原则以及由这些原则推出的各种命题和结论,每当这时候,我们数学家总是感到很不舒服,迫使我们去研究确定这些互不相同的原则究竟是否相容?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了,”李谕说,“您觉得物理学缺少严谨的数学根基。”
希尔伯特说:“你的许多文章我看过,数学方面还是不错的,还有一些物理学家的数学同样不错,可这毕竟不是广泛现象。”
李谕突然脑子一闪:“我想起来了,您在世纪初时提出的二十三个问题中,好像有一个就是关于物理学的公理化。”
大名鼎鼎的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第六个,就是“对数学起重要作用的物理学的公理化”。
看来希尔伯特早就关注物理学了。
希尔伯特说:“我认为应该选出某些基本的物理现象来作为公理,从这些公理出发,通过严密的数学演绎,可以畅通无阻、令人满意地推导出全部观测事实。就像欧几里得从他的公理出发推导出全部几何定理一样。但是这一计划的实现,需要一位数学家。”
作为穿越者,李谕其实比较清楚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太大了。
物理学终究与数学不太一样,整个物理学需不需要公理化还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当然物理学需要如同严谨的数学,早就成了共识。尤其是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对数学的依赖会越发明显。
李谕只能说:“物理学确实需要数学作为翅膀。”
希尔伯特突然悠悠说出了那句非常有名的话:“物理对物理学家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李谕有些愕然,但听到这句话后更愕然的显然是爱因斯坦。
因为希尔伯特虽然在天才辈出的数学家中显得天分没那么高,不过他的成就可不低,就像郭靖一样(好像比喻不太恰当,郭靖确实有点太笨了……但总归成了绝世高手嘛)。
希尔伯特稳扎稳打,他搞物理学真心挺出色,甚至差点改写历史。
一年半以后,希尔伯特开始研究广义相对论,几乎与爱因斯坦同时推导出了广义相对论最重要的场方程。
但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物理基础的成就显然要更大,所以大家还是公认由爱因斯坦完成了广义相对论。
不过半路杀出的希尔伯特还是惊了爱因斯坦一身冷汗,促使他加快了广义相对论的研究。
李谕问道:“希尔伯特教授是怎样学习物理学的?”
希尔伯特说:“我认为一个科学家不能仅仅指望通过阅读科学文献来获得他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听从优秀的物理学者的教学以及定期与一流物理学家聚会是最佳的手段。”
“这么说,您还有一位物理老师?”李谕诧异道。
“是的,”希尔伯特说,“我挖来了索末菲教授的一个学生,不过他只愿意做我的助手。”
李谕心想:就算索末菲来了,也不敢做你老师啊。
一战前,德国大学对物理教授非常重视,按照大学惯例,每个物理教授都可以设立自己的研究所。研究所又可以有自己的教授会、讲师、助教和学生。慕尼黑大学最大的、设备最齐全的研究所属于伦琴,而索末菲的研究所最小。
但这不是说索末菲不受重视,主要是因为他是个理论物理学家。
——换句话说,目前大学还是更加重视实验物理学家。
但希尔伯特作为一名本职研究数学的,显然只能进军理论物理学。
李谕很快就见到了这位索末菲派来的学生,他叫做埃尔瓦德。
埃尔瓦德刚来哥廷根时,人们真把他当作“希尔伯特的物理教师”来欢迎。
李谕和他打过招呼,小声问道:“给希尔伯特教授讲物理学的感觉如何?”
埃尔瓦德苦涩道:“这要怎么说呢……我刚来哥廷根,他本人就直接指定了许多物理学课题,而且教学计划也由他指定。”
李谕笑道:“真是神奇的老师与学生关系。”
埃尔瓦德继续说:“希尔伯特教授还说,‘我们已经改造了数学,下一步是改造物理学,再往下就是化学’,在他看来,化学好比是女子中学里的烹调课程。”
李谕说:“这种话千万不能让化学家听到。”
埃尔瓦德说:“至于他作为一名‘学生’的表现,有时候真不是一个好教的学生。”
李谕说:“为啥?”
不等埃尔瓦德回答,希尔伯特突然说:“李谕先生,今天的物理学课程就由你来上吧!”
埃尔瓦德大喜:“李谕院士,您自己可以去体会体会了!”
李谕有点蒙。
埃尔瓦德继续说:“院士先生不用担心,几周前,玻尔先生已经给希尔伯特教授上过课。”
好嘛,他现在真是碰着一个研究物理的就拉来给自己上堂课啊。
第五百六十九章 “606”
李谕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希尔伯特不是一个好学生了。
只要是他提出的问题,必须重复讲好多遍,一直到他能够复述出来为止才行。
不过希尔伯特是以一种十分系统、简洁、数学的方式来复述。
隐隐中希尔伯特似乎已经掌握后世大名鼎鼎的“费曼学习法”:就是通过自己的语言,用最简单的话把一件事向别人讲清楚,并且让外行人也能听懂。如此一来,自己自然掌握得非常牢固且透彻。
这种学习法还是挺值得大家借鉴的。
只是不光重复,有时候李谕已经讲完的一个话题,几分钟后希尔伯特又重复问,太符合希尔伯特的作风了。
帮着希尔伯特研究物理学的不仅有李谕,还有刚刚到达哥廷根的彼得·德拜。
这位老哥是个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虽然他一直研究的也是物理学(和幼儿园园长卢瑟福一样的遭遇)……
另外,1927年的索尔维会议,德拜也出席了。
德拜是来代替埃尔瓦德担任希尔伯特物理老师的人。
这天的讨论班上,希尔伯特突然对李谕和德拜问出一个问题:“现在请诸位告诉我,究竟什么是原子?”
李谕问道:“教授又准备研究量子理论了?”
希尔伯特说:“我只是认为原子比较重要。”
德拜说:“确实很重要,不过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
“很难回答?”希尔伯特疑惑道,“物理学果然还没有触及问题本质,真是需要数学家的加入才行。”
李谕笑道:“这个世界就像闺中的姑娘,想要看清她的面貌可不容易。”
“那是你们没有找到打开心房的钥匙,”希尔伯特自信满满道,“如果早点有对数学公理化深入研究过的人,或许原子的问题已经研究清楚。”
德拜说:“教授难道对麦克斯韦的理论掌握到了很高的程度?竟然想研究量子理论?”
“事实上我最先感兴趣的就是麦克斯韦方程组这种数学表达优美且严谨的物理理论,”希尔伯特说,“不过我认为麦克斯韦方程也没有触及物质结构问题的本质。更令人担忧的是,电子诞生后,物理学家没有能够导出这些粒子存在性的方程。”
李谕又笑道:“教授真是让全世界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感到惭愧了。”
希尔伯特说:“爱因斯坦说过同样的话。”
德拜说:“我见过爱因斯坦,他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物理学家。”
“他呀,”希尔伯特说,“哥廷根马路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比爱因斯坦更懂得四维几何。”
这话说得相当自负了。
德拜说:“爱因斯坦先生现在或许不会赞同。”
“当然了,”希尔伯特终归说了句好话,“发明相对论的仍然是爱因斯坦而不是数学家。”
李谕突然有点理解爱因斯坦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了:“哥廷根的人,有时给我很深的印象,好像他们不是要帮助别人解释清楚某些事情,而只是想证明他们比我们这些物理学家聪明得多。”
李谕是这些人里最懂量子理论,于是又给希尔伯特讲了几堂讲座。
局限于现有的理论,让他很难发挥,饶是如此,希尔伯特还是给予了李谕很高的评价:“李谕先生对量子的理解已经很深,我受益匪浅,而且总体上感觉要比几周前玻尔先生的讲课更有条理一些。”
“玻尔先生同样是量子方面非常出色的学者。”李谕说。
“可是玻尔受到了太多掣肘,”希尔伯特评价道,“他毕竟是卢瑟福的助手,许多理论的出发点还是基于别人的实验结果,他并不像你这么放得开。”
德拜说:“印象中的东方人都非常内敛,李谕先生却似乎异常大胆。”
李谕只能笑笑说:“应该是小心假设,大胆求证。”
讲座结束后,克莱因饶有兴致地来凑热闹:“让我看看希尔伯特教授学到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