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却立刻说:“人类掌握的东西一定是透过某一个语句来掌握,不管是你说出来的,还是在头脑中思考的,我们都不能离开语言来思考任何东西。”
这属于纯哲学的内容,李谕绝对不可能在哲学方面辩论过他。
有个梗,就是说学哲学对吵架帮助最大。
李谕脑海中想到古人一句名言,于是说:“中国古典哲学有句很著名的话:道可道,非常道。”
维特根斯坦思忖片刻,坚定地说:“真理一定可以言说。”
他目前还是实证主义的哲学思想,但过上十几年就会完全推翻自己的所有观点。
维特根斯坦一生有两本著作:一本是刚才提到的《逻辑哲学论》,一本是《哲学研究》。
这两本书的观点截然相反,后一本书就是对前一本的批判,而且是彻底的批判。
反正他自己以后就会反对自己,李谕现在还是按照维特根斯坦说的“对于无法言说之事,必须保持沉默”。
哲学这东西往深里学真的相当之复杂、晦涩、难懂,而且还有十分明显的阶段性,所以想研究哲学还得先搞明白哲学史。
李谕穿越前念大学时,北大哲学系是全国排名第一。
记得他听刚进哲学系的学生开玩笑:“学哲学之前立志要和伟大的灵魂对话。学哲学之后才发现伟大的灵魂不说人话!”
而且他们往往建议其他人“你可以和哲学谈恋爱,但千万别和它结婚”。
这句话李谕还是很喜欢的。
好在李谕甚至不需要学哲学就可以和伟大的灵魂对话,因为眼前就站着维特根斯坦。
哲学界流传这么一段话:
所有通向哲学之路的人都要经过一座桥,这座桥的名字叫做伊曼纽尔·康德,这座桥通向了古典哲学。
所有通向哲学之路的人都要翻过一座山,这座山的名字叫做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翻过这座山,你就会邂逅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哲学。
所有通向哲学之路的人还要趟过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叫做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这条河通向了哲学的没落。
康德、尼采、维特根斯坦是近代西方哲学史上的三座大山。
为什么说维特根斯坦是“哲学的没落”又是个很哲学的话题,涉及很多哲学上关于认知论的观点。
不过就算李谕不明白,至少也是直接一步到位,见到了“哲学的没落”。
第五百七十八章 没有倒车挡惹的大祸
现在罗素以及维特根斯坦的研究重点都在哲学方面,而且还是非常逻辑的哲学,毕竟两个人以前都是理工科出身。
李谕不擅长这个领域,但从1905年开始,物理学一下子就诞生好几个直击灵魂深处近乎哲学的问题,比如到李谕穿越前仍旧无法回答的“光速为什么是30万公里/秒”、“光速为什么不变”、波粒二象性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含义、构成物质的到底是什么等等。
都是一些乍一看很简单,但细想又压根无法回答的问题。
罗素以及维特根斯坦虽然都没怎么涉猎过物理学,但这几年相对论和量子理论还是很有震撼效果的,他们必然多少有所听说。
维特根斯坦说:“我在读一篇爱丁顿先生写的介绍相对论的文章时看到,爱因斯坦提出了一个很有哲学意味的问题,‘时间是什么’,还说它关系到了相对论的核心。”
罗素说:“我也读了,内容颇为深奥,爱因斯坦认为时间是人类的一种幻觉,这句话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好在他们问的是李谕比较擅长的问题。
李谕说:“可以这么理解,以往的力学首先是研究运动,而运动就有速度,求解速度必然用到时间,所以如果无法定义时间,速度就毫无意义。也就是说,时间是更加基本却又一直被我们忽略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说:“时间不是最平常的吗?”
“就是因为它太平常,所以才最基本。”李谕说。
罗素点点头:“有道理。”
李谕继续说:“时间不仅很基本,而且非常特殊。”
罗素不解道:“有什么特殊的?”
李谕说:“与国际计量局的其他单位如长度、重量不同,时间是唯一有可能测不准的。”
这个说法罗素与维特根斯坦还是第一次听说,感觉相当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测不准?钟表行业发展至少有两三百年历史,即便钟表会因为机械原因变得不准,但也不能说时间就测不准。”
李谕说:“我指的测不准,是更加基础的测不准,因为时间没有参照物。”
维特根斯坦说:“我记得法国巴黎国际计量局总部有重量单位千克的原器,时间确实没听说有什么作为衡量标准。”
(法国这个千克原器一直用到了2018年。)
“测量重量就是因为有标准物在,可以进行比照,然后给出其他物体的重量;长度同样能用标准的尺子测量,”李谕说,“但时间却是不断流逝的,你不可能拿出某一分钟作为固定标准,因为它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你也不可能知道上一分钟和下一分钟的时间间隔相等吗,总不能把上一分钟拿回来比较一下吧。”
维特根斯坦听得很激动,“好深刻的角度!”
罗素天生喜欢挑毛病,吸了两口烟斗徐徐道:“如果钟表足够精准不就可以测准了?”
这只是个寻常的误差问题,所以李谕并不着急回答,反而问道:“罗素先生,您听过物理学中的神兽吗?”
罗素一愣:“神兽?”
李谕说:“芝诺的乌龟您肯定知道,这同样是个经典悖论;还有拉普拉斯兽以及麦克斯韦妖,都是思想实验中出现的经典案例。”
罗素点点头:“这么说我就有了解了,原来它们被叫做神兽。”
李谕说:“现在,我也假定有这么一个神奇的精灵,专门负责管控时间。如果有一天,它突然调皮了一下,让全世界所有人的某一分钟少走了两秒钟,然后再把全世界所有的钟表都给调准,这样你就根本不会发现上一分钟是比下一分钟少了两秒。对吧?”
罗素和维特根斯坦是专门玩逻辑和哲学的,很快反应过来:“果然有漏洞!”
李谕笑道:“而且是大漏洞,因为时间是变化的量度,我们测量时间只能使用某个变化的周期作为基准,然后再祈祷这个周期永远不会变。”
维特根斯坦问:“有没有这样的周期?”
“很遗憾,目前还没有特别精准的。”李谕说。
过了半个世纪,国际计量大会才以铯-133原子基态的两个超精细能级之间跃迁所对应的辐射的9 192 631 770个周期的持续时间定义为一秒。
这种定义方式就已经让普通人汗颜。
二十世纪初别说实验精度,连理论基础还没有搞定。
维特根斯坦问道:“如果时间是一种幻觉,那么我们的上一秒去哪里了?”
果然是哲学家问出的问题。
李谕说:“或许可以换一个问法,那就是,时间到底存不存在。”
维特根斯坦讶道:“时间难道不存在?”
“我不知道,”李谕说,“但如果套用哲学中的认知论,就是我们无法直接认知时间。”
“我们当然可以感知时间,生老病死不就是吗?”维特根斯坦刚说完,立马发现问题所在,“不对!这些都是对时间的间接感受,是时间的体现而已!”
李谕笑道:“您已看出端倪,我们认知时间都是通过某种事件。如果时间属于其他维度,作为三维生物我们无法感受时间,只能感受运动,那么实际上我们一直是把事物的运动比作时间的流逝。”
维特根斯坦说:“你刚才不是说,如果无法定义时间,就无法定义运动吗。”
李谕说:“是的,但假如我们能看见整个四维时空,或许那里一切都没流逝,一切都还在。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高维时空的概念显然太超前,罗素说:“那不就成了上帝?”
李谕说:“或许上帝也只在三维空间中。”
罗素想了想说:“从数学的角度,高维的确存在,哥廷根的克莱因教授做过许多类似假设,但也仅仅存在于数学上而已。”
李谕承认说:“目前看,的确只存在于数学上。”
这天越聊越深奥。
维特根斯坦突然又问:“如果时间不存在,那么是不是就存在永恒?”
李谕说:“能够达到光速,就是永恒。”
“达到光速就是永恒?”维特根斯坦追问。
李谕说:“根据相对论,以光速运动,时间就不存在了,或者说感受不到时间。”
罗素说:“有些难以想象。”
李谕说:“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您要是能够以光速运动,一亿年与一秒钟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从世界诞生开始到此时此刻,你感觉只有一瞬间。”
罗素说:“这种感觉一定非常奇妙。”
李谕笑道:“可惜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无法达到光速。”
维特根斯坦说:“与伟大的物理学家交流让人太愉快了!”
看来不仅是自己在与伟大的灵魂交流,伟大的灵魂也认为自己在与伟大的灵魂交流。
罗素高兴地邀请李谕一起来到他的公寓吃了顿晚餐,只不过罗素家的饭菜水平相当之英式,——忒难吃了……
……
在欧洲待的时间差不多了,李谕趁着时局稳定,坐轮船回到了纽约。
李谕直接前往工厂,给大卫·别克、邹周他们安排工厂进度。
“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开足马力生产,新的厂区也立刻投产。”
大卫·别克说:“福特、凯迪拉克等公司的订单还没有加过来。”
“没关系,肯定都会卖出去,”李谕坚定地说,“仓库不要闲着,都堆满。”
邹周不太明白李谕的用意,于是问道:“老板是担心股市,要提振信心?”
这小子成长是真的快,已经懂经济学和金融学了。
这一年时间,美国的道琼斯指数已经下跌了20%左右。刚刚成立的美联储焦头烂额,市场上到处是反对声音,认为政府的干预扰乱了市场,要求美联储趁早关门,美联储只能请出小摩根镇镇场子。
李谕反而对股市没什么好关心的,不仅因为他的汽车产业没有上市,而且就算上市,他是博世这种知识产权型公司,并不会受到多少冲击。
至于美国的股市,一战爆发后就关闭了,而且关闭了长达半年之久。
伦敦证交所在7月31日闭市,也是历史上第一次关闭。
在此之前柏林等欧洲的证交所已经关闭,如果纽交所坚持交易,将成为世界上唯一开市的交易所。可以想象,届时所有的卖盘将集中到这里,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伦敦证交所关闭的当天,纽交所也宣布关闭。
话说半年后第一次开盘,纽交所仍旧大幅下跌,不过很快迎来了堪称可怕的增长。
那时美国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欧洲打仗,自己不仅不会被波及,还能赚得盆满钵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