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本人就不能有好情绪,”李谕说,“我这就赶回京城,希望来得及。”
历史上,醇王府此次卖了六幅画,最有名的就是之前提到的《六龙图》,李谕已经得到,剩下的几幅也都不是凡物。
比如李公麟的《便桥会盟图》,准确说是元画,2017年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上,80万起拍,1450万美元落槌,约合人民币1亿元。
王冕《雪梅图》拍了75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5000万元。
《六龙图》更不用说了,3亿!
总之这些画后来都是花费天价才买回国。
——必须在源头上遏制住。
李谕坐上火车,赶回京城,立马前往醇王府。
现在醇亲王载沣基本谁都不见,他毕竟是溥仪的父亲,卖文物这种事面子上挂不住,都是让管家出面。
几经周折,李谕见到了这位管家张彬舫,没想到他竟然矢口不承认要卖画的事。
李谕叹了口气,猜到可能他已经联络了日本人山中定次郎,只能说:“张管家,我只能这么告诉你,不管日本人开什么价,我都会加两成。”
张彬舫愣了两秒钟,连忙说:“什么日本人?你这人说话真奇怪,请回吧!”
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八成是山中定次郎让他这么说的,而不是醇亲王。
此事必须想办法让醇亲王亲自开口,不然张彬舫真的会卖给日本人。
第五百九十三章 小朝廷
李谕心里明白,不少满清贵族现在对民国政府不怎么待见,反而有许多人对日本心生好感,希望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搞事情。
可惜他们压根不知道日本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想要的是利息,人家盯着的可是你的本金。
李谕叫上吕碧城,来到严复府邸,问问他有什么好主意。
严复对他们两人向来欢迎,高兴地迎进来,吩咐左右备茶。
厅中还有一名德国人,严复给李谕介绍:“卫西琴先生是音乐博士,一直崇拜中国文化。”
卫西琴自然听过李谕,握手道:“院士先生你好!”
“你好。”李谕道。
这时候在国内,尤其是京城,德国人已经相当罕见。
严复说:“卫西琴先生专门来探索中国文化,此前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发现中国人从服饰、建筑,到教育、音乐正处处盲目模仿西方,中国的固有文化与精神却无处可寻,也无人可问。他非常失望地离开上海远赴日本,最近刚刚再次来到京城。”
李谕好奇道:“卫西琴先生,您认为中国的固有精神与文化应该是什么?”
卫西琴说:“孔孟之道,丝竹之音,垂腰之辫,古典神秘。”
李谕说:“您的意思是,中国就活该落后,不应该前进,而要保持你们心中的样子?”
李谕语出惊人,卫西琴微微一愣,“但抛弃历史不就是抛弃自我?”
“您的话我听不懂了,”李谕说,“按您的意思,你们不也抛弃了历史?中世纪的教廷统治哪,把女人随便当作女巫放到火刑架上哪?我是不是也该认为你们必须保持愚昧无知才行?”
“院士先生,你的话太重了!”卫西琴有些不高兴。
“卫西琴先生,我想你根本不够了解中国文化。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也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最大的特点是包容,而不是某个标签。”李谕铿锵有力地说。
卫西琴气鼓鼓道:“我还知道一句中国话,道不同不相谋!严复先生,我先告辞了!”
严复有些尴尬,把他送出大门后,回来对李谕说:“疏才啊,卫先生是真的喜欢中国文化,他还专门写了一本《中国教育议》,要我来翻译。”
这本书是严复的最后一本译著。
李谕说:“想搞中国教育,还得中国人自己。我觉得蔡元培先生从德国回来后,要比一个德国人更懂。”
“敢这么斥责洋人的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严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谕说:“我在想如何见到醇王。”
“见他干什么?”严复感觉有点奇怪。
李谕说:“醇王府的管家要卖几幅唐宋元时期的字画,全部出自《石渠宝笈》,价值连城,最令人不快的是他想卖给日本人。”
“日本人?”严复严肃起来,“确实要重视。不久前,外交部孙宝琦总长告诉我,日本方面通过新任公使日置益突然递交文书,列举了多达二十一条要求,每一条都堪称盛气凌人,毫无底线。”
“二十一条?!”李谕惊道。
“怎么,你知道?”严复问。
“我,我不知道……”李谕连忙说。
“无妨,早晚都会知道,”严复说,“日本人的要求太过分,二十一条大体分成五号,前四号对满、蒙、山东以及在华企业提出了众多更加苛刻的要求;而第五号更令人发指,竟然要求民国政府聘用日本人担任各大重要部门的顾问,并且要求合办警察,等等此类,视我国之主权如无物。”
李谕自然知道这些条款,小鬼子的心思表现得太急切,几乎明晃晃亮出了刺刀,并且摆明就是逼着中方签订。
李谕问道:“总统府什么态度?”
“态度?”严复冷哼道,“整个总统府都气炸了,外交总长孙宝琦和陆军总长段祺瑞差点要动手打人。袁大总统都对从北洋时代就跟随自己的日本顾问坂西利八郎愤愤道,‘日本国本应以平等之友邦对待中国,何以时常竟视中国形如猪狗!’”
李谕心想,袁世凯倒是明白最基本的道理,不敢直接做卖国贼。
不过他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坂西利八郎可是日本第二代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老师。
李谕只能说:“日本人到底怎么想的,现在大家一定清楚了。”
“太清楚了,”严复说,“但日本人诡计多端,他们跳过国会,直接面承了总统。”
日本人自然是想借袁世凯想要复辟的心理,表示支持,利诱他同意。
不过福祸有时候就是难料。
袁世凯因为“二十一条”和复辟导致大半生所作所为全部付诸东流,但此后顾维钧等人却发现了日本人的百密一疏。
——就是因为日本人自作聪明跳过国会,直接找袁世凯,顾维钧等人才能在和会上挑明是日本人胁迫所为,并且没有得到国会承认,继任政府不再承认。
李谕说:“如果觉得不好处理,可以‘偷偷’地公开到报纸上,让日本人面对舆论压力。”
严复说:“孙总长有同样的想法,只盼届时英美可以出手斡旋。”
李谕摊摊手:“尽可能拖吧。”
严复说:“对了,这两天孙总长与一众官员要去紫禁城见逊帝宣统,听说醇王也会到,说不定你能见到他,其他时候见醇王的确不容易。”
李谕说:“多谢严师告知。”
……
在欧美同学会成立的时候,李谕就见过孙宝琦。
孙宝琦对李谕同样尊重。
“正好,你陪同我去内廷吧,”孙宝琦道,“那里不同于已经归民国所有的前朝,比三大殿还要难进入,已经算作皇帝后宫。”
“真是太幸运了。”李谕说。
心想,自己上辈子去过好多次了。
但此时确实不同彼时,内廷中随处摆放有大量货真价实的宝贝,多到太监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去。
现在内廷是个独立小朝廷,孙宝琦作为民国外交总长,要时不时联络一下感情,不管怎么说,逊帝对满洲还是有影响力的。
由于保和殿北边用高墙挡住,众人从紫禁城北门,也就是神武门进入。
这种入宫方式对李谕他们来说没什么影响,但对于皇亲国戚来说简直就像侮辱,所以能不进出就不会进出。
迎接他们的是内务府大臣世续:“诸位,皇上正在毓庆宫读书,大家随我来吧。”
到达毓庆宫后,孙宝琦首先进去向溥仪鞠躬道:“皇上万福金安。”
一旁的梁鼎芬突然跳出来,指着孙宝琦的鼻子骂道:“你是谁?你是哪国人?”
孙宝琦一愣,没有接上话。
梁鼎芬接着说:“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的礼来见皇上,你有廉耻吗?你是一个什么东西!”
“问得好!你是个什么东西!”另一位遗老劳乃宣也来劲了。
孙宝琦张张嘴,淡淡说:“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真是无语,在外头受日本人的气,在紫禁城内廷还要受遗老的气。
果然民国时期最不好当的政客类型就是外交家。
李谕和梁鼎芬有过好几次见面,梁鼎芬此前是张之洞的重要幕僚,但大清灭亡后,却坚定地要做“孤臣”。
几年后,梁鼎芬做了溥仪的老师。
他现在是小朝廷的“崇陵种树大臣”,专门负责给光绪的崇陵种树。这个官听着有点意思,而梁鼎芬一干就是三年,竟然种了数万棵树。
劳乃宣更是遗老典范,发誓不做民国的官,张勋复辟时跳得异常欢。
李谕进来时,连忙对他们两个笑道:“不用问了,在下是中国人。”
李谕好歹当过帝师,两人对他还算客气。
梁鼎芬说:“你也来看看皇上的功课。”
李谕看到屋中的案几上放着一个景泰蓝的小罐,盛着三十六根一寸长的干草棍,与贵重的瓶体非常不相称。
梁鼎芬对李谕说:“这个叫做寸草为标,康熙爷留下的规矩。”
李谕问道:“什么意思?”
梁鼎芬说:“康熙爷说过,宫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丢失。为此他专门放了几根草在宫中的案几上,叫人每天检查一次,少了一根也不行,是为寸草为标。”
“原来为了几根草可以这样大费周章,不想让它丢很容易,”李谕端详了一下,接着戏谑道,“但康熙帝的干草棍一根都没有丢失,长满青草的土地却不知道少了多少。”
梁鼎芬和劳乃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孙宝琦则暗暗称喜,感谢他给自己出了口气。
一众民国官员其实都没给溥仪磕头,也没有必要磕头,梁鼎芬和劳乃宣只能对领头的孙宝琦发发火,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溥仪的书桌上摆着的全是传统儒家经典,从《孝经》到《朱子家训》之类,另外还有《全唐诗》和《乾隆御制诗》,——咱就说这两本诗集放在一起,真是太有反差感了。
李谕问道:“按说该认数字,还有加减乘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