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返回北京时,李谕继续乘坐这趟航班,来个有始有终。
京城目前正值国会大选之时,能够角力的无非安福系、研究系和交通系,作为研究系的核心人物,梁启超虽然已退出政坛,但怎么着也得去帮着喊几嗓子拉拉票,于是他便搭上了这趟航班。
除了梁启超,同程的还有蒋百里、林长民。
梁启超对李谕说:“疏才兄弟越来越让人佩服,飞机这么难的事都让你办到了。好像你说的每句话几乎都应了验,做的每件事也都成了真。”
李谕笑道:“巧合,巧合!”
蒋百里非常喜欢坐飞机,兴奋道:“我在日本陪同蔡锷将军时,他屡次给我提到那次乘坐飞机一事,让我好生羡慕,今天终于如愿。”
梁启超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站起来,看着怪吓人。”
蒋百里说:“我看看飞机怎么投弹和空战,作为一个军人,不知道这件事太丢人。”
李谕说:“百里兄弟,这是架民航飞机,一点军事作战能力都没有。”
“可惜!”蒋百里遗憾道,“我实在想知道飞机到底如何作战,真希望去欧洲再看看!”
梁启超则有些担心地说:“令人不可思议,自从我们对德国宣战后,德国越发占据战场的主动。这几个月德国人打出的“皇帝会战”让英军退了几十里,几乎到了一战初期的局面,马上就到巴黎城下。”
军迷蒋百里说:“德国《日耳曼报》的社论你们看了没,他们说,“盎格鲁撒克逊人是世界的主宰,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观点,要么所有人都相信它,要么所有人都抛弃它,否则世界就无法得到真正的和平。我们决心用刀剑来实现这一切,因为我们的敌人不允许用其他的方式”。”
林长民说:“好大的口气,他们好像真觉得胜券在握。”
李谕说:“就算自欺欺人也要这么做。”
“疏才一点都不慌张?”林长民奇怪道,“如果德国赢了,你在上海的工厂恐怕要泡汤。”
“而且我记得疏才你和德国的关系不错,德国科学院的普朗克院士还有哥廷根的希尔伯特都和你有多年交情。”梁启超说。
“不一样,我们属于科学界人士,”李谕再次强调说,“而且德国科学界除了少数人,大多数都反对这场愚蠢的战争。我的另一位朋友爱因斯坦先生甚至直言欧洲的政客都是愚蠢的短视者。”
林长民说:“如果没有科技的加持,这场战争不至于如此旷日持久并且死伤惨重。我们若继续照着西方的路走下去,以国内的军阀混乱程度,实在不敢想象。”
李谕说:“这不是科技的问题,是人类的本性。”
梁启超说:“看起来疏才仍然坚定认为德国会败?”
李谕说:“很明显,协约国只要能坚持到美国的五百万大军抵达欧洲战场,胜负就一目了然。德国人仅有几个月时间,只能豪赌一场。”
李谕突然莫名想到了抗战末期日军的“一号作战”,也就是豫湘桂战役,日军同样犹如回光返照般取得了难以置信的战果。
不过二者本质上挺不一样,一战西线总体上是旗鼓相当,豫湘桂战役嘛……
李谕又问梁启超和林长民:“本次选举两位有没有把握?”
林长民说:“我们研究系一直不够团结,虽然有极高的声望,但组织程度不高,大家各自为战。不过这次新国会的体制及选举办法是当年任公带领我们研究系起草设计的,所以还是抱有一些希望。”
梁启超突然问:“疏才兄弟,你应该也会有选票,会投给谁?你有些像研究系,但也有点像交通系。”
民国初年的交通系主要成分是民族企业家,基础来自晚清洋务运动后的实业主力以及曾经控制北洋政府经济命脉的邮传部。交通系一直把持民国金融命脉,包括交通银行、中国银行以及北方四大民营银行等,现在的领头人物是梁士诒。
但交通系尽管财力雄厚,同样缺乏强烈的政治抱负,运作形式不像一个政党,更具务实性和随机性。
李谕笑道:“我这一票能有什么作用?不过肯定会投给研究系。”
林长民大喜:“怎么会没用,支持就有用!”
梁启超说:“京城读书人众多,必然也会支持研究系,我们的赢面不见得那么小。”
李谕说:“任公你做事光明磊落,但政治不是干净的。要是安福系采用一些非正常手段,将很难对付。因为他们在暗处。”
梁启超说:“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相比较袁世凯时代的第一届国会选举,这一次选举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非常大,只是更多的人仍旧以一种看热闹的方式和心态来观看这场大戏的上演。
大家对民主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但到底什么是民主还搞不清,更弄不懂民主选举的规则,态度十分不认真。整个选举过程全是利益交换、诱导欺骗、偷梁换柱、落井下石等异常荒唐混乱的景象。
选票的行情与每日涨落情况会逐步登载在报纸上,本来是作为监督而用,但此时却成了一件可买卖的商品,儿戏到如同买菜。
大量应该发给选民的选票被截留,私自填写;安福系甚至雇用了很多混混去投票。
当然了,违规的不止安福系,只是他们做得远不如安福系彻底。
很快,有着商人投机心理的交通系眼看大势已去,无意与安福系争锋,倒向了安福系,倒霉的只剩梁启超、林长民所在的研究系。
毫无疑问,全国投票的结果是安福系大胜,四百七十席国会议员中,安福系控制了三百四十二席;其余的一百二十八席,交通系控制了五十至八十席,研究系控制了二十席,其他席位由无党派人占有。
梁启超的伤心还没有停止。
短短两三个月后,研究系另一个领袖人物汤化龙在温哥华遇刺身亡。
李谕此前与他见过面,那时候的汤化龙是教育部长。
这次去温哥华,汤化龙是受北洋政府委托,在北美考察政治制度的运行情况,谁知莫名其妙被国党的一个刺客王昌所杀。
国党称汤化龙为“袁之走狗,段之帮凶”,但实际上汤化龙不可能是他们的人。
这种血腥暴力的手段让梁启超对政治彻底心寒。
“黑暗,太黑暗了!”梁启超对李谕说。
李谕司空见惯,虽然现实相比历史书还要可怕,但总归有个心理预期,于是转而对他说:“过段时间,美国人应该会在京城再开设一所大学,任公既然有志于做学问,不如也来凑凑热闹。”
梁启超说:“新大学嘛?成立后,我可以像去清华学校一样去看看。就是现在新学生的思想变化得太快,我自己都感觉有些跟不上。”
李谕说:“任公要是做个白话文章,肯定能收获不少关注。”
梁启超摇头说:“我可写不出吃人的文章,而且那些文坛新人实在锐利,我要是一着不慎,可能就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历史上,鲁迅与梁启超在民国后的关系就不太好。
李谕笑道:“原来您也怕屠龙少年变成恶龙。”
“恶龙?”梁启超乐了,“好比喻,但我不会做恶龙。”
第六百三十三章 道与术
北方皖系大搞选举之际,吴佩孚在湖南可没闲着,拿着军饷不打仗,一直扩充军队增长实力,然后突然联合江苏督军李纯发了个呼吁和平、指责武力统一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的电报。
刚开始李纯等人没敢发声,吴佩孚一看,直接掏出银子来了个通电全国的大动作,内容全是关于呼吁和谈,痛斥分裂腐败。而且公开表示自己将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国人,不举外债,以廉洁、正直、爱国、不慕权势四大自律来要求自己。
这是吴佩孚人生高光的开始。
一时之间各大媒体纷纷称赞吴佩孚不再是个“北洋军人”,而是一个“国家军人”。
包括蔡元培在内的教育界、学生界也纷纷叫好。台面上的这些北洋旧军阀过分倚重外国势力,突然出现一个有爱国心的军阀,简直太稀罕了。
此时的军阀还比较看重民意,段祺瑞知道自己已经指挥不动直系军队,更不可能因为吴佩孚的一封爱国电报拿他怎么样,只能听任吴佩孚疯狂刷声望。
就这样,南北双方打了两年的战争不了了之。
依旧是打了个寂寞。
——
什刹海,会贤堂饭庄。
蔡元培和几位北大教授与李谕一起吃饭。
李谕笑道:“蔡校长选了一家好饭馆,上次来已是多年前。”
蔡元培说:“会贤堂是京城八大堂之首,做得一手好鲁菜。就是饭店老板太任性,必须提前订桌,否则压根不生火。附近的人都传,会贤堂的买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会贤堂过往接待的全是王公贵族,民国后才慢慢面向普通大众。
几人坐下后,几个店员先给每个人端上了特制的“什锦冰碗儿”,是用现采的藕、新鲜莲子、刚摘的菱角、芡实,切碎拌在一起,然后用碎冰镇上;吃的时候可以继续撒上白糖,加点去皮的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
这是会贤堂的一道招牌菜,如此复杂八成缘于前清制作皇室点心的习惯。
品尝了几口后,蔡元培说:“听说是疏才给玉帅发了电报,才让他选择了和平?”
李谕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去年美国突然对德宣战时,德国驻土耳其大使曾很不理解地问美国大使,你们为何要向德国宣战?美国大使的回答是,美国人是为了道德和原则而战。”
胡适说:“我明白了,您是说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李谕点了点头。
蔡元培说:“但疏才兄弟确实找对了人,如果是其他军阀可就不好说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声音,接着一行人步入饭庄,胡适透过窗户缝看过去,“长袍马褂的,来头不小。”
蔡元培侧头看了一眼,立刻认出在前的一人:“徐大总统。”
皖系的段祺瑞与直系的冯国璋都不愿再当大总统,于是推出了老好人徐世昌。
徐世昌德高望重,稳稳当选了民国法统上的第二任,实际上的第四位大总统(前三位就是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
李谕又认出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小朝廷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此前在紫禁城里见到过;另一个是前清摄政王载沣的弟弟载涛。”
其他几个同样是逊清皇室王公。
“载涛?宣统的叔叔?”胡适冷哼道,“这位徐大总统果然与小朝廷眉来眼去。”
蔡元培说:“坊间传闻,几个月前徐大总统从小朝廷的内务府拿走了价值超过200万两的财物,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这次或许是皇室王宫专门宴请徐大总统。”
李谕说:“徐大总统是前朝旧臣,早在袁世凯时期就对前清表达过多次同情之意,紫禁城里的小朝廷和遗老遗少估计非常欢迎他当大总统。”
蔡元培压低声音:“听!”
屋外几人正好路过他们的房间门口。
内务府大臣世续问道:“大哥这次出山,有何抱负?”
徐世昌说:“慰亭(袁世凯)先不该错过癸丑年的时机(民国二年扑灭二次革命),后不该闹什么洪宪复辟。张勋在丁巳年又过于鲁莽,不得人心……咱们这次出来,不过为幼主摄政而已……”
世续听后大喜:“感谢大总统!”
几人步入了另一间屋子。
胡适戏谑道:“难怪今天的什锦冰碗儿比上次来时精致许多,闹了半天是他们几位要来。”
钱玄同则不屑地说:“小朝廷只能依赖外部势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尚且略有利用价值的玩物,榨取完再随意丢弃。”
徐世昌支持皇室王公毓朗当上了民国议员,让载涛出任民国将军,算是他对清朝的尊重和补偿,肯定有个人情感因素,在徐世昌看来,虽然清朝已退出历史舞台,不过在一些遗老遗少内心中,清廷还有一定号召力。
而遗老遗少对民国一直有潜在的敌意,民国则对前清各种不屑。这属于民国众多社会矛盾中的一种,徐世昌想顺便缓解一下。
至于他说的“为幼主摄政”,在旁人听来就是玩笑话,但逊清王室当做了救命稻草。
自徐世昌上台起,紫禁城里重新热闹了起来,不少人又开始花钱找小朝廷要谥法、门联,而且价钱有渐长的势头,遗老们趋之若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