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说:“已经超出人类思考的范围。”
艾略特笑道:“那么我们还是做好一个三维生物吧。”
这两年也算欧洲文学界的一个现代主义革命巅峰,一年内,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艾略特的《荒原》都会出版。他们被认为——“正在摧毁19世纪文学的确定性,就像爱因斯坦使物理学发生革命那样。曾经规定着经典物理学、音乐和艺术的机械秩序和牛顿定律已经不再有效。”
当晚,大家一同观看了一场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演出,并出席晚宴。
和搞文艺的人聊聊天玩耍玩耍,属实挺轻松愉快的。
不过接下来的就没有那么愉悦了。
次日,爱因斯坦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对李谕说:“莱纳德教授和斯塔克教授已经前往了慕尼黑,在那里他们要举行对相对论的审判。”
“想审判相对论起码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李谕并不担心。
爱因斯坦说:“就怕他们根本不在意理论的正确性。”
“那不就成了宗教审判所审判伽利略?”李谕说。
“好在普朗克教授也到了慕尼黑,能够维持公平。”爱因斯坦说。
两人随即坐上前往德国南部的火车。
走下站台,李谕感觉到了此时德国的窘境。
慕尼黑已经算是德国很强的一个城市,但两年过去,依旧是那副一蹶不振的样子,街上非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
普朗克说:“欢迎两位年轻的伟大科学家来到这座满是阴霾的城市。”
爱因斯坦说:“普朗克教授,您说得太恐怖了。”
“一点都不恐怖,”普朗克说,“我已经后悔选在这里,还不如干脆挑个度假小城。只是伦琴教授和索末菲教授强烈要求再次提升一下慕尼黑大学的科学氛围,才定在了慕尼黑。”
坐车前往慕尼黑大学的途中,爱因斯坦说:“慕尼黑已经有人信仰佛教?”
“佛教?怎么会?”普朗克说。
爱因斯坦指向街边一个旗帜:“你看,那不就是佛教的卍字符吗,就是感觉有点歪。”
普朗克随口说:“可能是某个新成立的党派,整个慕尼黑有几十个乱七八糟的党派,听说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李谕苦笑:“这可不是佛教的卍字。”
“对啊!”普朗克说,“李谕先生来自东方,当然认识。而整个德国,恐怕只有极少人知道卍字符。”
李谕说:“可能再过十几年,德国人民都会知道,欧洲人民也都会知道。”
普朗克笑道:“梵蒂冈的教皇绝不会同意,天主教根植欧洲这么多年,连新教和东正教都忍不了,怎么会来其他宗教?”
就是呀,此时谁能想到这个符号十年后会飘扬到柏林的国会大厦。
一战刚刚结束时,德国军方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去调查如雨后春笋般的各个小党派有什么理念,小胡子同志受命去监视一个叫做德国工人党的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党。
当时他们正在一个小酒馆集会,吵闹着什么“巴伐利亚州独立”之类的话,小胡子当场就忍不了,站出来痛斥他,然后说他们中了犹太人的奸计,接着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党派的领导见这个年轻人口才这么好,立马让他火线入了党,编号555———其实全加起来也超不过100人,编号555完全是为了听起来好听,感觉人很多。
反正从此以后,潘多拉的魔盒被彻底打开了,小胡子会成为这个党的党魁,并改名为钠脆。
由于莱纳德接下来还要前往布拉格,所以李谕和普朗克、爱因斯坦直接赶到会场。
莱纳德以及斯塔克早就坐在长桌的一侧,表情非常严肃。
爱因斯坦坐下后,发现自己忘了带笔,于是对索末菲说:“能不能借我一支笔?”
索末菲从口袋中拿出一支铅笔:“铅笔可以吗?”
“谢谢。”爱因斯坦接了过来。
普朗克作为会议主持人,首先说:“同时在场这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是科学界的荣幸,我们不要过于苛求去说服对方,而是当做一次和平的学术交流。”
虽然想要极力抚平双方的裂痕,但显然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爱因斯坦对莱纳德说:“莱纳德先生,可以开始您的审判了。”
莱纳德面无表情,说:“其实面对相对论这种堪称大骗局的理论,我一向不在意,但现在如此哗众取宠,让我们不得不考虑它对于德国科学纯洁性的威胁。”
对方上来就如此咄咄逼人,爱因斯坦不客气地回道:“我钦佩您实验物理学大师的身份,但您在理论物理学中并没有做出什么出色的成就,对广义相对论的反驳也是非常肤浅的。”
“爱因斯坦先生,请你牢记,如果没有我的发明,伦琴先生都无法拿到第一次诺贝尔奖。”莱纳德说。
“我更承认这是伦琴先生的功劳,”爱因斯坦说,“而且这已经是接近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想知道,莱纳德先生,你是不是敢于直面科学讨论,以科学的方式反对相对论?”
莱纳德说:“不用那么复杂,所有人都看得出,相对论的基础是方程,而不是实验或者观察,这从根本上就违反了一个科学家尤其是一个物理学家单纯的良知。”
斯塔克接上话:“没错,完全称不上物理学。”
这种反对方法其实和许多其他的非理论家一模一样。
李谕笑了笑说:“很多东西显然要因时代而变,即使伽利略和牛顿的力学也不例外。”
莱纳德说:“你们两位都是理论物理学家,根本是在哲学层面否定过往的物理学。”
“并没有,”李谕说,“这只是改变和进取,就算理论,最终也离不开实验验证。”
莱纳德不太买账:“不要牵扯到鸡生蛋与蛋生鸡的问题上。”
李谕说:“理论自始至终都很重要,也从来没有想脱离实验。”
莱纳德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想要用虚无缥缈的方程把物理学变成数学,我绝对不允许!你们简直是物理学的叛徒!为什么不干脆去投奔哥廷根的希尔伯特?”
眼看再吵下去就不是相对论的问题了,普朗克咳嗽一声,中止了他们的争论,边笑边说:“非常遗憾,鉴于到目前为止相对论没有办法延长本次会议所需的绝对时间,现在必须暂时休会。”
普朗克这个玩笑开得很有水平,但大家都看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已经站在了相对论一边。
莱纳德顿感无趣,起身说:“犹太科学终将在德国消失,我们需要的是德意志物理学。相对论这种纯理论、非实验的抽象方法应该排除在外!对了,还有那个令人讨厌的相对主义味道!”
说完,莱纳德就与斯塔克转身离开了会场。
不欢而散啊。
第六百七十三章 神预言
慕尼黑整体情况不太乐观,不过这时候的慕尼黑大学水平却不一般,经典领域有伦琴镇着,量子领域有索末菲这尊大神,学生中则有一对炸裂级别的同学:泡利和海森堡。
所以爱因斯坦和李谕举办讲座可以讲点难度高的。
爱因斯坦在黑板上写出他的场方程,讲道:“三年前,我第一次想到宇宙的样子,提出了宇宙有限无边的理论,现在广义相对论经过日食观测被证实,可以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了。”
“大家看,如果有一个球壳,即三维空间下球体的二维曲面,它显然是有限的,但生活在球壳上面的二维生物肯定找不到边界。”
“我们的三维世界与之类似,只需要把二维球壳想象成三维的空间就行。也就是说,我们的空间是四维时空中的三维超球面而已。”
泡利立马举手问道:“如果宇宙有限无边,我是不是可以驾驶像李谕先生书中的宇宙飞船那样的飞行器,沿着宇宙某一个方向行驶,假设生命无限,还会回到原点?”
爱因斯坦说:“没错,这样也顺便解释了奥伯斯佯谬,因为宇宙是有限的,夜晚的天空就不可能是明亮的。”
“同时,这样的假定还可以求解广义相对论场方程。偏微分方程组需要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初始条件容易解决,按照现在的宇宙就可以;而边界条件,既然宇宙有限无边,就不需要边界条件了。”
海森堡说:“教授似乎是在引导我们求解这个极其困难的偏微分方程?”
“可以这么理解,”爱因斯坦说,“但我还要给场方程加点东西,因为这个方程只体现了引力。而宇宙中如果只有引力,不应该是静态的,应该会在引力下坍缩。所以我认为还存在一个未知的排斥项,但至于它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所以暂时用一个大写的Λ来表示,姑且称其为宇宙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宇宙项常数。
泡利这人就爱唱反调,立马问道:“爱因斯坦教授,我承认引入这个宇宙项后,引力与斥力可以达到平衡,形成您所说的静态宇宙模型。但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斥力在哪里,是由什么提供的?不管实验观测还是理论推导,都不存在所谓的斥力。”
“非常棒的问题,”爱因斯坦说,“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真的不知道,甚至很疑惑。”
泡利说:“那么加入宇宙项后的场方程,就存在不可知的缺陷,不完整了?”
“额……可以这么说吧,”爱因斯坦承认道,“毕竟对于宇宙,我们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不过也好,这样就有了研究方向。”
爱因斯坦成功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见识到了泡利这个“怼神”威名———有啥说啥,一点都不惧怕权威。
泡利一向如此,幸亏他在慕尼黑大学跟的是脾气好的索末菲。明年转入哥廷根学习,玻恩就十分受不了泡利。
结束讲座,来到物理系的办公室,索末菲盛赞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
李谕则突然拿出一本小杂志,对爱因斯坦说:“这篇文章您看过吗?”
爱因斯坦瞄了一眼,说:“看过,是一个叫做弗里德曼的俄国数学家投的稿。他竟然说通过广义相对论的场方程解出了新宇宙模型,并且分成了欧式几何与非欧几何三种情况,宇宙既有可能收缩,也有可能膨胀。但不管哪一种,他都声称宇宙不是静态的。”
其实就是不同的空间曲率的三种情况。
咱们平常认知的世界是个平直空间,也就是欧几里得几何,或简称欧式几何,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180°,这样的宇宙是无限无边的;
如果是球面空间,也就是爱因斯坦假设的那个有限无边的模型,是个正曲率空间,三角形内角和>180°;
还有一种马鞍面形状的负曲率空间,三角形的内角和<180°,也是无限无边的。
索末菲拿过来看了看,说:“数学过程挺完整,怎么没有发在《物理年鉴》上?”
“因为是我审的稿,我认为漏洞百出,就驳回了,这样蹊跷的文章太多。”爱因斯坦说。
“不一定是错的,”李谕却说,“此前我在哈佛天文台,早就观测到了红移现象,虽然数据量很少,至少说明星体是在远离我们而去。”
“那个河外星系,叫仙女座星系的,不就是蓝移吗?”爱因斯坦说,“在大尺度上,宇宙应当就是静态的,虽然我没有太多证据。”
索末菲说:“猜测?爱因斯坦教授果然喜欢思想实验,你在脑子里就把实验做了,可比我们费尽心思制作实验仪器快捷太多。”
李谕则说:“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宇宙项,能够提供斥力,物理学可就又要掀起一阵波涛了。就像那个叫做泡利的学生提问时说的,我们没有观测到这种排斥力存在,假设它存在的话,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万有引力,则很可能就是合力。”
爱因斯坦无奈道:“确实有些难以置信,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宇宙项是什么,仅仅作为一种猜想。”
他的这个宇宙项常数将来堪称一波三折。
又过了几年,一个比利时神父勒梅特得到了与俄国科学家弗里德曼同样的结果,认为宇宙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要么收缩要么膨胀。
——话说勒梅特也够神奇的,1927年以前他一直是个职业神父,1927年突然转行做天体物理,而且还得到了很出色的成果。
见到越来越多人推导出这个结果,爱因斯坦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了。
到了1929年,哈勃又测量了大量恒星,发现都是红移,并且几乎凭借直觉发现越远的恒星红移越大,证明宇宙在膨胀。
爱因斯坦才明白自己错了,承认“宇宙项常数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但李谕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所以并没有直接反驳爱因斯坦。
时间再过半个世纪,天文学家意外发现,宇宙在60亿年前开始了加速膨胀。
这件事相当诡异,因为不知道加速膨胀的能量从哪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