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的观测却并不是这样,从最近的数据分析得出,恒星的速度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增大而变小,反而几乎维持不变。”
高鲁震惊道:“不,不可能!难道牛顿错了?”
“牛顿的理论经过验证,肯定没有错。”李谕说。
“那您这是……”高鲁咽了口吐沫,“到底谁错了?”
“谁都没有错。”李谕说。
高鲁不明白了:“可您的结果无法吻合万有引力定律!”
李谕说:“天文学也像物理学,讲究观测数据,我们核实过很多次,绝对错不了。”
高鲁说:“我算过太阳系几大行星的速度,他们都完全符合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总不能在银河系这个更大的尺度上万有引力就不对了吧?”
李谕说:“当然不是。”
“您越说我越糊涂!”高鲁说。
“很简单,科学嘛,既然已经有了切实数据,就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李谕说,“既然速度没有因为距离增加降低,就说明还有东西给这些恒星提供引力。”
高鲁眼角一抽:“什么东西?”
李谕说:“我不知道。”
高鲁更抓狂了:“您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暗中给这些恒星提供引力,因为望远镜中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李谕一字一句说,“我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做暗物质。”
“暗物质?!”高鲁琢磨了好半天,“这是什么?”
李谕摊了摊手:“我说了不知道。但观测结果清清楚楚,肯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提供引力,否则不会出现银河系边缘恒星速度没有降低的结果。”
高鲁无语道:“我已经彻底跟不上院士先生的学问了!”
他无法理解很正常,要不是作为穿越者,自己也不会这么言之凿凿。
历史上,暗物质是奥尔特和瑞士天文学家兹威基在接近十年后才偶然发现的。
不过现在暗物质的命名权,被李谕拿下。
暗物质的存在证据十分可靠,否则这种炸裂的论文发出来,肯定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
第六百八十二章 科玄之争
1923年赴美留学生数量不少,单单清华的庚款留学生就有90多个,另外还有60多人属于自费留学。如果再加上李谕的教育基金会,总数超过了两百人。
临走前,照例要在清华园进行一次集结,李谕再次被请过去做个演讲。
内容嘛,正好聊了聊此前的那篇暗物质文章。
李谕说:“从这种事可以看出来,科学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值得人们去探索。知道宇宙的运行规律,对人类社会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继续讲了一些内容后,几个学生开始举手提问。
李谕指着其中一名女生:“女士优先。”
“谢谢院士先生,我叫顾静徽,”女生说,“最近我看到一些小报,都称“暗物质”一词带有明显的神秘色彩,似乎回归了占星术的时代,还有人拿出五星连珠之类的谬论,应该如何反驳这种论调?”
顾静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物理学女博士。
李谕轻松道:“占星术?五星连珠?这些人肯定不知道,根本不存在五星连珠,因为太阳系的几大行星轨道面全都存在夹角,永远不可能连成一条直线。”
杨武之又举手问道:“黑洞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谕摊摊手:“还是不知道。”
梁实秋一直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不准备搞科学,但清华的理工类课程太多了,他肯定达到了中学水平,讶道:“怎么也不知道?”
李谕说:“从数学上讲,永远不可能知道黑洞内部是什么样子。最多推测一些性质,比如它巨大的引力会产生无限红移面,强大的引力也将产生非常明显的引力透镜效果,如果能够肉眼看到黑洞的吸积盘,可能会发现它的头顶上也有一圈,因为那是它后面的吸积盘发出的光,被强大的引力扭转到黑洞顶上了。”
李谕随手在黑板上画出了后世非常着名的黑洞图片,应该说渲染图,就是《星际穿越》中卡冈图雅黑洞的样子。
不过毕竟《星际穿越》的科学顾问是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索恩,人家还带着一个团队花两个月专门进行了计算,才给出了电影里的样子。
应该说很有理论依据。
当然了,再之后拍到黑洞图片又是另一码事……
李谕继续说:“理论上讲,黑洞里的时间也将停止,如果你掉进去还能活着,或许对时间能有新的认识。”
杨武之问:“就是您说的时间停止,成为永恒?不就可以看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天?”
“那就不知道了,”李谕笑道,“但我想你们别忘记,黑洞是个天体,而且并非一无所有的黑。”
要不是怕走调,李谕真想唱一句——“你说的黑是什么黑,我眼前的白不是白。”
李谕的演讲环节在一堆“不知道”中结束,接下来,清华请来了曾经旅欧的学者张君劢讲话。
而他的这番话,将引发那场蔓延学术界的“科玄之争”。
张君劢说:“今天我所要讲的主题是人生观,这是个关乎一生的问题。我正好想说明科学与人生观的五点差异,即科学是客观的而人生观是主观的、科学为推理支配而人生观由直觉主导、科学重分析而人生观重综合、科学服从因果律而人生观遵从自由意志、科学致力于想象的统一性而人生观源于人格之单一性。”
“基于这些不同,可以得出结论,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绝非科学所能为力,唯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
张君劢的这一番话,立刻引起在场的地质学家丁文江的反对,他质问道:“张先生,难道您也信奉“西方为物质文明,中国为精神文明”这样肤浅的说法?要反科学?”
张君劢连忙说:“我并没有反科学,只是认为人生观并非科学的。”
“不是科学的人生观,还算人生观?”丁文江步步紧逼。
张君劢反问:“人生观如此难以捉摸,怎么能以科学论?”
丁文江说:“诚如先生所言,科学不能支配人生,则科学乃有何用?”
校长曹云祥眼看他们要吵起来,赶紧出来打断:“今天是送学生的典礼,诸位如果有学术上的争论,大可改天深入探讨。”
曹云祥对清华是个相当有贡献的校长,清华国学院就是他在任时搞起来的。
两人肯定要给曹校长面子,没有继续争论。
不过就在次日,张君劢的“人生观”演讲稿就被发在了《清华周刊》上。
丁文江看后,紧接着写了篇文章《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反驳:“东西洋的文化,绝不是所谓物质文明、精神文明,这样笼统的名词所能概括的。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单一性的人生观是建筑在很松散的泥沙之上,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
这两篇文章,彻底揭开了“科玄之战”的大幕。
没多久,陆续参加进来的知名学者就达到三十多人。
双方阵容都不差,科学阵营里除了丁文江,还有胡适、任鸿隽、孙伏园、吴稚晖等等。
其实任鸿隽多少算是比较理性的,他很早就说:“张君是不曾学过科学的人,不明白科学的性质,倒也罢了;丁君乃研究地质的科学家,偏要拿科学来和张君的人生观捣乱,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了。科学有他的界限,凡笼统混沌的思想,或未经分析的事实,都非科学所能支配。人生观若就是一个笼统的观念,自然不在科学范围以内。”
不过被大势裹挟,他肯定要站在科学这一派。
玄学那边后来则是以梁启超为首,还有张君劢、张东荪等。
纵观整个论战,大部分人其实并非专门研究科学的,主要是文科人士。
另外,“科学”一词没什么争议,“玄学”就是丁文江起的了。
他说:“玄学真是个无赖鬼———在欧洲鬼混了二千多年,到近来渐渐没有地方混饭吃,忽然装起假幌子,挂起新招牌,大摇大摆地跑到中国来招摇撞骗。”
玄学本来是魏晋时期的一种哲学思潮,源自《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但魏晋的清谈风气太负面,所以后来“玄学”一词常常带有强烈的贬义。
有人建议把“玄学”一词改成“哲学”,即“科哲之争”,不过当时国人对“哲学”这个外来词了解太少,还是用了“科玄之争”。
胡适首先下场,发文道:“近代以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对它表示轻蔑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科学与逻辑均是如来佛,而“玄学”再翻多少跟头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丁文江随即声援,直接提到“科学的万能”。
吴稚晖的文章长一点,但最后的结论是“宇宙一切,皆可以科学解说”。
本来张君劢的处境有点孤立,梁启超随即出面,先发了一篇不咸不淡的文章,只是指出了这场论战的可贵:“这个问题是宇宙间最大的问题,这种论战是我国未曾有过的论战。学术界中忽生此壮阔波澜,是极觉莫大光荣。”
但科学派有几个人显然杀红了眼,不支持科学就不行,何况还是你梁启超这种学术大咖。
胡适一点不让,写文道:“孔墨先后并起,梁先生您说说,如果您认为孔子代表中国,难道墨子是个西洋人?”
胡适他们这么激动,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场论战关乎国本。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科学”与“民主”两个大旗一个都不能少,于是胡适又说:“科学在中国还没有显现好处,就遭到了攻击。“玄学鬼”不打不行了,有识之士必须出来“替科学辩护”。”
玄学派的林宰平(此君后来入了清华研究院)迅速针锋相对地说:“十年前“科学万能论”没有必要反驳,宁可讲得过火些也无妨,因为不如此则不能引起多人的注意。但现在正因为大家都知道科学重要,就需要彻底反思其发挥作用的领域和真正价值所在了。”
实际上仔细想想,玄学派的这些观点都是站在哲学角度上,没有错误。
不过林宰平的身份确实不如梁启超,胡适等着任公回话呢。
胡适发文的十天后,梁启超才进行回复:“过往我也有胡适之先生同样的想法,但欧战之后,我曾亲自前去考察,结果并不如我所想。”
“当时欧洲那些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反倒带来许多灾难。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的一个大关键。”
“至于诸君所探讨之人生问题,我认为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
“无论科学发展到何种地步,“爱”与“美”始终超脱于科学之外。科学帝国的版图和威权无论扩大到什么程度,这位“爱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远保持他们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的身份。”
梁启超有几十年的丰富辩论经验,当年可以一人独挡章太炎、孙先生、胡汉民、汪兆铭一群大佬的围攻,一出手就很难攻破。
不过胡适等人还是进行了反对:“神州沉沦,除了企盼科学与民主还能企盼什么?先生把战争对欧洲文明的重挫归咎于科学与物质文明,不是李代桃僵,又是什么?”
这个论点同样非常犀利,并没有攻击梁启超的结论,而是直指梁启超的论据。
张君劢不甘示弱,继续说:“你们认为科学万能,难道没看过刚刚访华过的罗素先生那篇《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吗?”
这又是个玄学派非常有力的论据。
不到一个月前,罗素在英国与遗传学家霍尔丹刚好也进行了一场论战。
霍尔丹先发了一篇文章,以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代达罗斯为隐喻,宣称科学将向传统道德提出挑战,在科学探索的路上无须任何顾忌。
主要就是“无需任何顾忌”这一点,霍尔丹举了很多看起来非常惊世骇俗的观点,比如迷幻药物的临床应用通过药物增强人的胆量或耐力(以培养勇敢的士兵和不知疲倦的工人),通过化学方法延长妇女的青春,借助生理学而不是监狱来处理邪恶本能,还有无性生殖、试管婴儿、优生控制,甚至暗示了人兽杂交和安乐死。
(不得不说,很多东西后来还真实现了……)
罗素反对他的观点,写了《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来回应。
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是伊卡洛斯的父亲。
代达罗斯在雅典犯下杀人罪后逃到克里特岛避难,为当地统治者米诺斯王修造囚禁牛头怪的迷宫,又用鸟羽和蜂蜡为自己和儿子伊卡洛斯制作了飞天的翅膀。飞行途中伊卡洛斯罔顾父亲的嘱托,飞得太高而被太阳熔化了翅膀,最终坠海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