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对李谕心服口服:“说得太好了!要是教育不能成功,学生就不得不长期留学。他们将永远向西面求学,而自称弟子之国。若是如此,神州的新文明之梦,终究只是虚幻罢了。”
梁启超感叹说:“苗头本来已非常好,不过局势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变天。”
胡适多少也有些担忧:“广东的军队已经攻陷整个湖南湖北,这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当年的常胜将军吴佩孚竟然已被打得丢盔卸甲。”
北伐的方针是苏联顾问建议的:先打湖北的吴佩孚;然后从湖北经江西,打江浙的孙传芳;最后是京津直隶地区的张作霖。
估计他们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吴佩孚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失掉武汉重镇,彻底败退,再也没机会做大帅。
与此同时,三战南昌后,北伐军虽损失很大,孙传芳却在这里直接耗尽15万精锐主力,再也不可能守住江浙。
北伐军的兵锋马上直指上海、南京。
梁启超说:“突然想起当年去欧洲时,疏才兄弟对我说的话,战争的胜负短期看军事,中期看经济,长期看主义。如今国内的局面几乎就要印证。”
李谕无所谓道:“既然是长期,还要继续看下去。”
“几位先生在聊什么?”徐志摩和陆小曼端着杯子过来敬酒了。
“随便聊了聊教育、留学和当下的时政。”胡适说。
“几位都是大学问家,学生今后要多向先生们请教。”徐志摩恭敬道。
陆小曼随即欠身说:“志摩和小曼敬酒一杯,以表谢意。”
梁启超只“嗯”了一声。
胡适忙圆场道:“祝两位百年好合。”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胡博士。”徐志摩和陆小曼说。
吕碧城则起身对陆小曼说:“追求自由婚姻的精神值得这杯酒,希望可以在整个社会上引导如此风气。”
陆小曼虽贵为京城名媛,但现在的吕碧城可是才女领袖,她轻声回道:“感谢夫人支持。”
徐志摩知道李谕刚从美国回来,语义含糊地问了一句:“美国那边……挺好吧?”
“好极了。”李谕说。
“那真是太好了!”徐志摩又胡乱回道。
李谕喝了敬的酒,对他说:“好酒!让我记起陶行知说过的一句话,爱情之酒甜而苦。两人喝是甘露,三人喝是酸醋,随便喝要中毒。”
徐志摩说:“陶先生不愧教育大家,学生记住了。”
两人敬完酒后,去了其他桌。
梁启超这时才哼了一声:“夫人,你说话太客气了,这哪是什么好风气?”
吕碧城柔声说:“慢慢来嘛。”
梁启超心中有气:“他们两个分明是只知爱情,不懂婚姻,早晚要出事!”
吕碧城自然明白梁启超是害怕徐志摩最终毁在这桩婚姻上,于是安慰说:“小曼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以后的事情,就让他们以后去学吧。对待新人,总归要祝福。”
梁启超重重叹了口气:“管不了,根本管不了!”
第二天,徐志摩和陆小曼专门去清华园拜访梁启超,想解开婚礼之日的误会。
梁启超见木已成舟,没有再难为他们。不过在给美国留学的梁思成、林徽因的信中,却看得出他心中并没有真正原谅徐、陆两人:“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夫人,与志摩爱上了,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至极。我屡次告诫志摩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情。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未闻之婚礼矣!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
第七百章 白色恐怖
李谕这间密室不仅收藏古董,有时候也会与一些人进行私密级别比较高的对话,比如刚从日本回来的姚宏业。
李谕现在是三井的隐形大股东,把从三井财阀赚到的钱通过三井旗下的第一国立银行先经由大卫·别克的手转入美国和英国的部分银行,然后再悄无声息转回国内。
美国这只“白手套”不用白不用。这一番周折会多损耗三四个点的手续费,为了安全只能如此。
姚宏业拿出几张单子,对李谕说:“先生,张作霖控制了东北的大豆收购。”
这是个很重要的信号,所以姚宏业才会专门来向李谕汇报,但李谕其实并不十分惊讶,问道:“满铁和三井什么态度?”
姚宏业说:“三井财团的高层异常愤怒,他们想游说日本陆军部、黑龙会威胁张作霖和张学良父子。”
李谕冷哼道:“果不其然。”
咱们说过,三井财团虽然在二战时期名气不如造了大量军用武器的三菱出名,但在侵华日军的后勤物资方面,三井可是握着大头。
后勤能力直接影响前线作战,向来极其重要,古时候的开国第一功臣如汉朝的萧何、明朝的李善长都是搞后勤的,属于虽然不如前线大将风光,但实际作用很大的位置。只不过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往往也是潇洒的前线大将,如韩信、徐达、常遇春,对后勤反而不太重视。
就连诸葛孔明,都被塑造成了一个打仗能手,其实人家更像后勤专家,打仗反而是最后的。
三井在中国的大本营就是东北。这几年三井通过大豆种植和一些买办阶层已深入东北的各个角落,他们以中国人的名义收购东北优质粮食,再转卖给日本军部,赚取差价。
但张作霖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局面,他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加强对东北的控制,也盯上了大豆这块肥肉,于是他决定不再和日本人合作,自己垄断东北的大豆收购权。
三井高层自然相当生气,大豆的利润倒是其次,三井真正在乎的是大豆的纽带作用。
东北的资源虽然丰富,但目前可供贸易的产品不多,大豆是最保值的硬通货。通过大豆,三井可以在东北建立贸易网络,如果大豆断供,那东北分店可能就会倒闭,三井也会因此失去这个东亚最具潜力的市场。
所以三井才会与张作霖结下无法化解的梁子。
姚宏业问:“需要告诉张作霖吗?”
“不用,他听不进去,”李谕说,“还是按照我们的既定谋划,暗中做事。”
“我明白了,”姚宏业顿了顿,又说,“而且实际上我讨厌日本人,也不喜欢张作霖。”
李谕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理压力非常大,每天面对的没有几个好人,但有些事必须做,一定坚持下去。”
姚宏业抖擞精神:“先生放心!”
日本人当然最讨厌,而姚宏业也绝对不会喜欢张作霖。
李谕还在欧美的时候,京城掀起了一阵白色恐怖。
张作霖进京后,竟杀了着名报人邵飘萍和林白水,举国震惊。
民国初年的新闻业本来还算自由,就算查封报馆,也很少说仅仅因为人家骂了几句就杀人的。
当年戴季陶在报纸上发文:“熊希龄卖国,杀!唐绍仪愚民,杀!袁世凯专横,杀!章炳麟阿权,杀!”
一句话四个“杀”字,直指当时的总统袁世凯,老袁都没找他的麻烦。
而第一代军阀落幕后,第二代军阀明显就控制不住权力欲了。
《京报》社长邵飘萍的死,只是因为写了一篇文章,支持叛乱的郭松龄。邵飘萍把郭松龄和张作霖的头像并排放在报纸上,张作霖照片下大书“贼头目张作霖”,郭松龄的照片下则题“东三省救主郭松龄”。
张作霖大为生气,奉军进城后,立马要弄死邵飘萍。
邵飘萍本来已躲入东交民巷避难,但奉军派出特务疏通了邵飘萍的好友,谎称奉军谅解了邵飘萍,他才离开东交民巷,刚一到家,就被等候的特务抓获。
有人去找张学良求情,少帅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说:“逮捕飘萍一事,老帅(张作霖)和子玉(吴佩孚)及各将领早已有此种决定,并定一经捕到,即时就地枪决。”
邵飘萍死后仅三个月,同样在北京天桥刑场,《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也惨遭毒手。
百日之间,两名报人凄惨被杀,时人称之“萍水相逢百日间”。
林白水是因为写了一篇文章骂张宗昌的属下潘复,把潘复与张宗昌的关系比作“肾囊之于gaowan”。
潘复气得七窍生烟,要林白水登报道歉并请罪,林白水则说“言论自由,不应以暴力干涉”。然后潘复就到张宗昌那里,诬告林白水是赤色人物。
第二天,林白水便被军阀拉去刑场处决。
荒唐,何等的荒唐!
两人都只是写了篇文章罢了,而且整个被杀的过程连一点像样的审判都没有,真是想杀就杀!毫无共和、民主的一点理念。
整个民国时期,互相谩骂的事多了去,要这样,怕是所有人都要掉头。
此前北洋政府一贯标榜新闻自由,短短百日之间两名报人被杀,足以说明时局的白色恐怖到了什么地步。
如今北京各大报馆噤若寒蝉,基本没什么写时政的文章。
——
西山碧云寺。
李谕与吕碧城带着鲜花前来悼念孙先生。1929年中山陵修建完成之前,他的棺椁一直在这里。
后殿挂着很多挽联,当然了,并没有最出名的章太炎那一幅:
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初萌,江表岂能忘袭许;
南国是吾家旧物,怨灵修浩荡,武关无故入盟秦。
上联暗讽孙先生北伐挑起战争,下联更为严厉,以秦的“虎狼之国”比喻苏俄,意指孙先生引狼入室。
章太炎还是那副样子,除了自己,不允许任何人骂孙先生。
两年后,中山陵落成,本来是由章太炎写墓志铭,他也觉得只有自己有资格写孙先生的墓志铭。不过章太炎与老蒋有私怨,被老蒋驳回。
最后碑上没有墓志铭,成了着名的一座无字碑。
(好像当时还有人提议写上“天下为公”四字,感觉也挺好,不知道为什么也被拒了。)
李谕刚出后殿,就看到一个僧人拦住一名美国记者。
“这里不允许带拍照设备。”僧人说。
美国记者只好把相机放下,转身看到了李谕。
“李先生!”
李谕也认出了他,就是之前火车劫案时的那个美国记者鲍威尔,现在他成了欧美在华的顶级名记。
“你不是在采访前线的交战将军吗?”李谕问。
“刚刚回来,”鲍威尔说,“前线退得太快了,我甚至跟不上!”
“你是采访的玉帅?”李谕说。
鲍威尔说:“是的,我最终在河南信阳才草草完成采访。吴佩孚将军不愧一名儒将。采访过程中,他一直拿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不时看一眼。”
“我问他是什么书。”
“吴将军回答说,《吴越春秋》。然后补充了一句,“那个时候没有机关枪,也没有飞机”。